铜盆中的清水在晃动间洒出几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被贪婪地吞噬，只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苏清晏端着盆，站在揽月轩荒芜的庭院中央，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开始对这片被世人遗忘的角落进行系统性勘察。
脑海中，那半透明的系统界面依旧固执地悬浮着。
御花园偶遇的任务倒计时像某种不合时宜的节拍器，滴答作响，提醒着她那个平行时空里正在发生的、与己无关的“主线剧情”。
苏清晏连瞥都未曾瞥它一眼，仿佛那只是视野里一块需要忽略的飞蚊症斑影。
她的全部心神，都己投入到脚下这片真实的土地。
风掠过荒草，发出簌簌的轻响，带着晚秋的凉意，卷起她单薄衣裙的一角。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植物腐烂的微酸，以及一种被时光遗忘的陈腐。
但这片破败之中，确实蕴藏着某种生机——不是系统许诺的、依靠取悦他人获得的虚浮恩宠，而是扎根于物质世界、能够被亲手创造的、实实在在的生机。
她首先将目光投向院子西侧那个半塌的棚屋。
记忆碎片告诉她，那是小厨房。
迈步走去，脚下的碎石和枯草发出细碎的声响。
厨房的木门歪斜地挂着，一推之下，扬起一片灰尘。
里面空间狭小，灶台塌了一半，铁锅早己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灶洞，像一张饥饿的嘴。
墙角堆着些凌乱的柴薪，大多潮湿腐朽，但仔细翻找，底部似乎还有几根相对干燥的。
“灶台可以修补，”她低声自语，指尖拂过灶台边缘粗糙的砖石，“铁锅是首要问题。”
没有炊具，一切食物加工都是空谈。
退出厨房，她的视线转向院子东边那片更为开阔的区域。
那里曾经是规划过的菜地，如今己被半人高的杂草占据，只有几垄依稀可辨的田埂轮廓，证明它昔日的用途。
她蹲下身，毫不介意泥土弄脏了裙摆，伸手拨开丛生的杂草。
泥土是深褐色的，带着一定的黏性，肥力似乎并未完全耗尽。
几株顽强的野苋菜和马齿苋在杂草的挤压下艰难地伸展着叶片，虽然瘦小，但那抹绿意在此刻的苏清晏眼中，比任何珠翠都更令人心动。
“土地是可用的，”她得出结论，甚至用手指捻起一小撮土，在指尖搓了搓，感受着其湿度与质地，“种子……是个问题。”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庭院。
院墙高大，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但也还算完整，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墙角倚着几件废弃的农具——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缺了口的木耙，还有一个破了底的木桶。
它们像被遗弃的骸骨，无声诉说着这里的过往。
资源清单在她脑中初步成形：破损但可修复的厨房一处，尚存肥力的荒地一片，零散可用的柴薪若干，废弃农具几件，以及……那盆被她端出来的、至关重要的清水。
物质资源匮乏，但并非绝路。
接下来，是人力资源的评估。
她首起身，目光投向院子角落的一间低矮耳房。
那是宫女添福和那个哑巴内侍的住处。
她沉吟片刻，没有立刻过去，而是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主屋。
那碗冰冷的稀粥还放在桌上。
她端起来，没有犹豫，几口便喝了进去。
米粒少得可怜，几乎全是水，但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胃部灼热的空虚感。
生存是第一要务，尊严和口味在能量补充面前，可以暂时退居其次。
补充了微不足道的能量后，她再次走出房门，这次目标明确地走向那间耳房。
房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昏暗。
她轻轻推开，看到添福正坐在一张小凳上，对着一个破旧的绣绷发呆，针脚凌乱，毫无生气。
而在屋外的廊檐下，一个穿着灰色内侍服、背影佝偻的中年人，正拿着一把破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永远也扫不净的落叶。
他听到脚步声，迟钝地回过头，露出一张布满风霜、眼神浑浊麻木的脸。
这就是那个哑巴内侍，原主记忆里只知道他姓王。
添福见到她去而复返，吓得立刻站起来，绣绷都掉在了地上，怯生生地喊了声：“娘娘……”苏清晏没有在意她的惊慌，她的目光在添福那双虽然粗糙但还算完整的手上停留一瞬，又落到窗外王内侍那虽然苍老但骨架依然宽大的身躯上。
“添福，”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会生火吗？”
添福愣了一下，茫然地点点头。
“会挑水吗？”
“……会，井在院子外面不远……”添福的声音细若蚊蚋。
“认识野菜吗？
或者，知道怎么除草、翻地吗？”
添福更加困惑了，但还是点了点头，她在入宫前，家里是穷苦农户，这些活计都做过。
苏清晏又将目光转向窗外的王内侍：“他呢？
除了扫地，会修补东西吗？
力气如何？”
添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声道：“王内侍……以前好像在杂役司做过，会点粗浅的木工泥瓦活，力气是有的，就是……不太爱动弹。”
苏清晏微微颔首。
足够了。
两个劳动力。
一个年轻，具备基本生存技能；一个年长，有体力，可能具备简单修缮技能。
共同点是长期被边缘化，意志消沉，缺乏能动性。
如何激活这两个“沉没资产”，是比寻找种子和铁锅更紧迫的课题。
单纯的命令恐怕效果有限，甚至可能引发抵触。
需要找到能触动他们内在驱动力的东西。
是生存的压力？
还是……对改变现状的微小希望？
她走到耳房门口，目光平静地看向添福和王内侍。
王内侍似乎感受到了注视，停下毫无意义的扫地动作，浑浊的眼睛带着一丝戒备和茫然望过来。
“这院子，”苏清晏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没有责备，没有命令，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和我们一样，快要被遗忘了。”
添福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王内侍则没什么反应，只是眼珠动了一下。
“但我不想就这么等着被遗忘，或者饿死、冻死在这里。”
她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厨房的灶台塌了，菜地荒了，但我们还有手有脚。
修补好灶台，我们或许能喝上热水；开垦出菜地，明年春天也许就能吃上自己种的蔬菜。”
添福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嗫嚅道：“可是……娘娘，没有工具，没有种子，周嬷嬷她……工具，院子里有现成的，锈了磨一磨就能用。
种子，野地里总有能吃的，或者想办法去换。”
苏清晏打断她，目光扫过那锈蚀的锄头和破木桶，“至于周嬷嬷……只要我们不让她找到由头克扣最后这点口粮，暂时无需担心。”
她看向王内侍：“王内侍，我记得杂役司待过？
修补灶台，需要你和添福一起动手。”
王内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微弱的光闪烁了一下，又迅速湮灭。
他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
苏清晏知道，仅凭三言两语，无法立刻唤醒两个被现实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灵魂。
但她播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名为“可能性”的种子。
她没有再多说，转身走向那堆废弃的农具。
弯下腰，她试图拿起那把锈蚀最轻的锄头。
入手沉重，木柄粗糙，硌得她娇嫩的手心生疼。
她咬咬牙，用力将其拖拽出来，金属锄头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拖着锄头，走向那片荒芜的菜地。
选定了一小块杂草相对稀疏的区域，她回忆着曾经在资料片中看过的农人姿势，双手握紧锄柄，用力挥下！
“咚！”
锄头砸在板结的土地上，只留下一个浅坑，反震的力量让她虎口发麻，手臂酸软。
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
她没有停顿，再次举起，落下。
动作笨拙，效率低下，每一次挥动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
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呼吸变得急促，单薄的胸膛起伏着。
添福和王内侍站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那位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娘娘，此刻正像个最下等的粗使农妇一般，在费力地垦荒。
阳光勾勒出她纤细却异常执拗的背影，那一起一伏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笨拙与坚持。
脑海中，系统界面依旧闪烁着，御花园的“偶遇”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苏清晏甚至能想象到，在那个花团锦簇的地方，或许正有别的妃嫔，巧笑倩兮，与那位少年皇帝进行着系统所期望的“浪漫”邂逅。
而她，只是再次举起沉重的锄头，用力挥下。
“咚！”
又一块板结的土块被敲开。
整合资源，自力更生。
这个念头，随着每一次锄头的起落，在她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这冷宫，这片荒芜，这些被遗弃的人……或许，正是她在这个荒谬世界里，真正可以经营的第一个“项目”。
只是，这个刚刚萌生的、看似微弱的念头，真的能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宫廷规则，以及脑海中那个不断催促着她走向另一条路的系统吗？
那被她无视的“新手任务”，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她拭去额角的汗珠，目光投向更远的、被高墙分割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