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的梅林开得正好,宋清瓷穿着一身月白襦裙站在廊下,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绣的寒梅。这是沈若微最爱的花色,
也是她三年来唯一被允许穿着的颜色。梅枝上的积雪簌簌坠落,
像极了三年前她初入王府那日的景象。那时她还是吏部侍郎家的三小姐,
因与故去的王妃沈若微有七分相似,被一道圣旨指给了镇北王萧绎做继室。洞房花烛夜,
红烛摇曳中,萧绎掀开盖头的瞬间,眼中燃起的光亮让她心头一跳。
可当他抚上她眉眼的手骤然僵硬,哑声说出“像,真是太像了”时,
那点悸动便成了剜心的利刃。“夫人,王爷回来了。”侍女青禾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宋清瓷拢了拢鬓角,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却毫无生气的脸。她深吸口气,
将唇边弯成王府上下都熟悉的弧度——那是沈若微生前最常有的温柔浅笑。
指尖划过镜沿冰凉的花纹,恍惚间又看见初入王府时的自己。那日她穿着石榴红的嫁衣,
怯生生地跟在喜娘身后,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讨这位战神王爷的欢心。“王爷喜欢温顺的女子,
”母亲塞给她一方绣着并蒂莲的锦帕,“清瓷要记得,在王府万事谨慎,
莫要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可那时的她哪里知道,所谓的"温顺",
不过是要她彻底抹去自己,活成另一个人的影子。萧绎踏着风雪进来时,
玄色锦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径直走到了书案前,
目光扫过案上那幅临摹的《寒江独钓图》,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今日的字,比昨日进步些。
”宋清瓷垂眸应是,指尖却掐进了掌心。这幅字她练了整整三年,从握笔姿势到运笔力度,
无一不是照着沈若微的真迹模仿。春日宴上,沈若微曾以一曲《梅花三弄》惊艳四座,
她便在寒夜里偷偷练琴,指尖磨出血泡也不敢停歇。中秋赏月时,
沈若微随口说喜欢广寒宫的传说,她便命人寻来所有关于月宫的典籍,背得滚瓜烂熟。
可这些在他眼里,终究只不过是“进步些”。更深露重时,王府的书房总是亮着一盏孤灯。
宋清瓷披着素色斗篷坐在琴前,指尖在冰弦上按出第一个音符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外寒风卷着雪沫敲打窗棂,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
沈若微的《梅花三弄》从这座琴房飘出,惊得廊下红梅簌簌落瓣。
她还记得那时萧绎就站在廊下,玄色披风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眼中的温柔几乎能溺死人。
可如今她坐在同样的位置,明明弹奏着同一支曲子,琴音却总带着挥之不去的滞涩。“小姐,
夜深了,该回房歇息了。”青禾端着参汤进来,见她指尖缠着渗血的布条,心疼得红了眼眶。
琴几上散落着七八张揉皱的谱子,最底下那张还留着被泪渍晕开的墨迹。宋清瓷摇摇头,
将冻得发紫的手指凑近炭盆取暖:“再练会儿,明日王爷要宴请宾客,
若是弹错了......”话音未落,琴弦突然崩断,银亮的丝弦弹起,
在她手背上勒出一道血痕。她突然想起昨日在沈若微的旧物室,
那方绣着寒梅的丝帕静静躺在紫檀木匣里。丝帕边角已经泛黄,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冷香。
她忍不住将脸埋进帕中,那香气瞬间将她吞噬——那是萧绎最喜欢的味道,
是她用了三年名贵熏香也模仿不来的气息。指尖抚过丝帕上细密的针脚,忽然触到匣底硬物,
竟是一本锁着的梨花木日记。铜锁早已锈蚀,轻轻一掰就开了。泛黄的纸页上,
沈若微的字迹清丽如昔。“元启三年冬,绎郎赠我寒梅笺,言此生唯爱梅香。然梅有傲骨,
岂肯为谁折腰?”宋清瓷的心猛地一沉,翻到下一页。“闻吏部侍郎有女名清瓷,
貌肖我七分。若我身死,此女或可为绎郎解语。切记,莫让她学我分毫,绎郎心中,
当有两个鲜活魂魄,而非一个影子。”墨迹在“两个”二字处微微晕开,
似沈若薇是当年落了泪。窗外寒风骤起,吹得烛火噼啪作响。宋清瓷合上日记,
忽然明白为何萧绎总说她“缺了风骨”。原来沈若微从不要人模仿,
是她自己困在了替身的囹圄。匣底还压着半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
沈若微的笔触清冽孤傲,而她临摹的版本,总被萧绎说“缺了点风骨”。寒夜练画时,
她常对着那半幅残卷发呆。烛火摇曳中,沈若微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
在宣纸上与她的笔画重叠。她想起萧绎偶然提起,若微作画时总爱用产自黄山的烟墨,
研墨时要顺时针搅动三百下。于是她遣人千里迢迢运来最好的徽墨,夜夜在灯下研墨三百次,
直到右臂酸痛得抬不起来。可当她将精心完成的画作呈上去时,
萧绎也只是淡淡扫过:“墨色太沉,失了若微的空灵。”她又想起去年生辰,
自己亲手绣了个荷包想送他,却在书房外听见他对心腹说:“她学的再像,终究不是若微。
若微的眼神里有光,她只有死气。”那时的雪下得比今日还大,
她抱着那个绣了整整三个月的荷包,在廊下站到天明,直到荷包上的并蒂莲被雪水浸透,
模糊成一片暗红。“明日起,不必再临摹了”。萧绎忽然开口,
将一卷明黄圣旨推到了她面前,“陛下赐婚,我与若婉下月完婚。”沈若婉,
沈若微的孪生妹妹。宋清瓷看着《圣旨》那两个字,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僵了。原来如此,
白月光的替身,终究抵不过本尊的影子。她想起三日前沈若婉来府中做客,
故意穿着沈若微生前最爱的海棠红裙,在她面前抚琴弄箫,而萧绎就坐在一旁,
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时她便该明白,这场三年的独角戏,终于还是要落幕了。
在被送往靖远侯府的那夜,宋清瓷依旧穿着月白襦裙。萧绎亲自送她到城门口,
递给她一个锦盒。“这里面是你三年的俸禄,去了靖远侯府,好生伺候。”宋清瓷接过锦盒,
入手冰凉。她忽然抬头,第一次没有模仿沈若微的语气:“王爷可曾有过片刻,
把我当作宋清瓷?”萧绎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随即恢复冰冷:“你本就是若微的影子。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宋清瓷惨然一笑,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影子?王爷可知,三年前我初入王府,
你醉酒后抱着我说‘若微别怕’。”“去年上元节,你错将我认作她,
在长街上为我买了一串糖葫芦,还有上个月你生辰,我亲手绣的荷包,你虽未收,
却一直放在书案抽屉里。”“这些......难道都只是因为我像她?”“放肆!
”萧绎瞳孔骤缩,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放肆?”宋清瓷步步逼近,
眼中翻涌着三年来压抑的所有委屈与不甘,“王爷敢说,这三年来,
你从未在我身上看到过宋清瓷的影子?你敢说,你对我从未没有过片刻的真心?
”萧绎别过脸,声音冷硬如铁:“本王再说一遍,你只是若微的替身。能作为若薇的替身,
已经是你的福气。”“好一个替身!”宋清瓷猛地将锦盒摔在地上,金银珠宝散落一地,
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萧绎,你可知我父亲为何会同意这门亲事?当年边关告急,
是我父亲以死相谏,才保住了你镇北王的兵权!你可知我为了学沈若微的笔迹,
夜夜练字到天明,指尖磨出的血泡从未断过?你可知我为了让你开心,遍寻古籍,
学会了所有沈若微会的技艺?”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如同泣血的控诉:“可你呢?
你除了把我当作她的影子,可曾正眼看过我一次?”“沈若微喜欢寒梅,
你便命人在王府种满梅林,她喜欢月白色,你便只准我穿这一种颜色,
她擅长画《寒江独钓图》,你便逼我日日临摹!萧绎,你何其残忍!
”听着宋青瓷的字字句句,萧绎的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宋清瓷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她缓缓后退,退到悬崖边,
冷风掀起了她的衣袂,像极了一只即将破碎的蝶。“萧绎,我曾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
总有一天能取代沈若微在你心中的位置。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
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当黑衣人从暗处袭来时,宋清瓷没有呼救。
冰冷的刀锋划破肌肤,她看着崖下翻涌的江水,忽然笑了。三年痴缠,终究是一场笑话。
“萧绎,我诅咒你,生生世世,求而不得。”她纵身跃下悬崖,
月白的身影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像一片凋零的梅瓣。萧绎瞳孔骤缩,
疯了一般冲到崖边,却只看到翻涌的江水和飞溅的浪花。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不——!”撕心裂肺的呐喊在山谷中回荡,惊起无数宿鸟。
萧绎瘫坐在悬崖边,玄色锦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那是比沈若微的死更让他心痛的东西。刺骨的江水瞬间将宋清瓷吞没,
在意识模糊间,她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老绣娘枯瘦的手指像铁钳般紧紧攥着她,
将她拖拽到江边的芦苇丛中。伤口在咸涩的江水中如火灼烧,她咳着水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破旧的乌篷船上。“丫头命硬,这样都能活下来。
”老绣娘用粗布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污,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精光。船舱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
宋清瓷想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肋骨断了两根,
左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边缘已经发黑——那把刀上淬了毒。
老绣娘从箱底翻出个黑陶药罐,将断肠草、金银花、蒲公英等十几味草药按比例配伍,
又取来陈年糯米酒做药引。“这是老婆子祖传的‘回春散’,”她边说边将药罐架在炭炉上,
“当年你娘就是靠它从阎王爷手里抢回半条命。”铜勺搅动间,墨绿色的药汁泛起细密泡沫,
散发出又苦又涩的气味。在高烧昏迷的日子里,她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王府的梅林,萧绎穿着玄色锦袍站在雪中,眼神温柔地看着她。“清瓷,
别离开我。”可当她伸手去抓,眼前的人却又变成了沈若微,
穿着海棠红的裙子对她冷笑:“替身永远是替身。”她惊出一身冷汗,
醒来时发现老绣娘正用烧红的银针挑破她手臂上的毒疮。“忍着点,这断肠草的毒霸道得很。
”老绣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银针刺入皮肉时,宋清瓷痛得浑身痉挛。她死死咬着牙关,
直到唇齿间溢出血腥气。船舱外传来官兵的搜查声,老绣娘急忙将她藏进装满绣线的木箱,
自己则提着一盏油灯颤巍巍地出去应付。黑暗中,宋清瓷蜷缩在冰冷的绣线堆里,
听着官兵粗鲁的盘问和老绣娘刻意装出的苍老嗓音。她的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渗血,
染红了身下的云锦。那些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丝线,此刻却成了救命的稻草。
她想起自己的名字“清瓷”,母亲说她生下来时像上好的白瓷,
可如今这“瓷器”已经布满裂痕,再也无法复原。不知过了多久,船身终于平稳下来。
老绣娘打开箱盖时,宋清瓷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中,
她感觉有人用温水擦拭她的身体,将苦涩的汤药一勺勺喂进她嘴里。她抓住那人的手,
喃喃道:“娘,我疼......”老绣娘叹了口气,
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孩子,以后就叫苏锦溪吧,锦绣重生,溪水长流。
”当她终于能坐起身时,已是半月之后。老绣娘的乌篷船停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僻静码头,
两岸是粉墙黛瓦的民居,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她站在船头,
看着水中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宋清瓷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个雪夜的悬崖下。从今往后,世上便只有苏锦溪。两年后,江南。
云锦阁的绣品早已名动天下,一绣难求。神秘的坊主“一寸心”更是成了传奇,
无人知其容貌,只知其绣技通神,手腕更胜男儿。此刻,这位传奇坊主正临窗而坐,
看着绣娘们赶制新一批的蜀锦。她穿着一身正红绣裙,乌发松松挽起,露出优美的天鹅颈。
谁也不会想到,这位风光无限的“一寸心”,便是两年前坠崖的镇北王府夫人宋清瓷。
那日她坠崖后,被一位路过的老绣娘所救,在江南水乡养了半年伤,才捡回一条命。伤好后,
她改名为苏锦溪,带着老绣娘留下的一箱绣线和几件旧工具,在苏州城外租了间小破屋,
开始了她的创业之路。起初的日子异常艰难。她拿着绣品去集市售卖,却因不懂行情,
被商贩压价压得厉害。有一次,她绣了一幅《百鸟朝凤图》,本以为能卖个好价钱,
却被一个黑心商人用十两银子骗走,转手就以五百两的价格卖给了盐商。她去找商人理论,
却被倒打一耙,说她偷了盐商的绣品。“坊主,您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接大订单的事吗?
”老绣娘柳叶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笑着说道。苏锦溪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
“怎么不记得。那时咱们刚租下这个院子,接了知府夫人的寿宴订单,
要求三个月内绣出二十套寿宴用的锦缎。咱们只有五个绣娘,日夜赶工,你眼睛都熬红了。
”“是啊,”柳叶感慨道,“那时候您为了赶工,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直接晕在了绣绷前。
咱们都劝您休息,您却说'这是咱们云锦阁的第一个大订单,必须做好'。”她顿了顿,
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您不知道,那天您晕倒后,咱们几个姐妹都哭了。
咱们都知道您是个有故事的人,却没想到您这么拼。”苏锦溪微微一笑,
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不拼,怎么对得起你们的信任?怎么对得起......念念?
”柳叶叹了口气:“说起来,念念这孩子也真是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您,从不哭闹。
”她忽然压低声音,“坊主,您真的打算一直瞒着念念他爹的事吗?
”苏锦溪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眼神复杂。“柳叶,你知道我的过去。
我不想让念念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下,尤其是那个人。”她顿了顿,语气坚定,
“我苏锦溪能有今天,靠的不是男人,而是我自己的一双手。我要让念念知道,
他的娘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女子。”柳叶点点头,不再多言。她知道苏锦溪的脾气,
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时,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跑进来,抱住苏锦溪的腿。
“娘亲,张伯伯说京城来了位大人物,想要您亲手绣的嫁衣呢。”苏锦溪放下绣绷,
眉眼间漾起温柔笑意,与传闻中的清冷判若两人。“念念乖,那位大人物,怕是来者不善呢。
”苏念安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地问道:“娘亲,什么是来者不善呀?
”苏锦溪摸了摸儿子的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就是......有些人,
他们表面上对你好,实际上却想伤害你。就像去年那个来买绣品的王公子,
他说要娶娘亲做夫人,却暗地里想把咱们的云锦配方偷走。”苏念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抱住苏锦溪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娘亲别怕,念念会保护您的!”苏锦溪心中一暖,
抱着儿子亲了亲:“好,娘亲相信念念。”送走儿子后,苏锦溪重新坐回绣绷前。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脸上,映出她眼中的坚定与从容。两年的江南生活,
磨平了她的棱角,却也让她变得更加坚韧。现在的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男人的宋清瓷,
而是能独当一面的云锦阁坊主苏锦溪。暮色四合时,绣娘们将绣绷搬到天井里,
十几盏油灯连成一片暖黄光晕。刘绣娘戴着老花镜穿针,嘴里哼着江南小调,
年轻的春桃正绣着并蒂莲,脸颊绯红——她前日刚收到情郎托人带来的定情玉佩。
苏锦溪端来几碟瓜子,听她们讲张家嫂子的猫下了崽,李家大叔的新船造好了,
偶尔插言点评几句绣活,笑语声惊飞了檐下的夜鹭。“坊主可知,咱们这‘云锦生花’技法,
在京城都传开了?”柳叶捏着绣花针比划,“听说皇后娘娘都想请您入宫呢。
”苏锦溪笑着摇头,将刚调好的胭脂色丝线分给众人。油灯下,各色丝线在素白锦缎上流转,
像极了她们此刻自由舒展的人生。去年深秋,云锦阁的生意刚有起色,
对面就开了家“锦绣庄”。老板娘是京城来的贵夫人,一开张就用低于成本价的策略抢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