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春天,上海的雨终于停了。
制衣厂的生意越来越好,订单越来越多,星梦也越来越熟练。
她的手很快,缝衣服的针脚又细又密,叶棠对她越来越满意,有时候会让她单独负责一些简单的订单。
可星梦不满足于此。
她想读书,想考大学,想离开这个地下仓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从旧货市场淘了一本2005年版的成人高考复习资料,封面己经卷边了,里面还有别人画的小人。
她把小人涂掉,在旁边写了“加油”两个字,藏在缝纫机的抽屉里,趁休息的时候偷偷看。
她的英语不好,只能用拼音输入法背单词,把单词写在裁床背面,一有空就看。
“abandonabandon”,她一遍遍地念,这个词的意思是“放弃”,可她不能放弃,她要抓住每一个机会,逃出这泥泞的生活。
有一天,叶棠拿来一件旗袍,面料是真丝的,领口处有个小破洞。
“这是我年轻时的定情物。”
叶棠说,语气里带着点怀念,“我男人当年烟头烫的,一首没舍得扔。
你试试,能不能把它补好。”
星梦接过旗袍,真丝的面料很软,摸起来像水一样。
她闻了闻,能闻出布料的经纬密度——高密度的真丝,带着点淡淡的植物清苦。
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母亲的碎花布头,剪了一小块,缝成一个小小的蝴蝶结,正好遮住了破洞。
叶棠看到旗袍时,眼圈红了。
“你这孩子,手真巧。”
她说,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这是5000元,算是给你的外快。”
星梦愣住了,5000元,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叶姐,太多了,我不能要。”
“拿着。”
叶棠把钱塞到她手里,“这是你应得的。
不过我告诉你,别学我,当年我就是太执着于这些情情爱爱,才把路走死了。
你还年轻,要为自己活。”
星梦拿着钱,心里暖暖的。
她把钱分成两份,一份藏起来,作为考大学的学费,另一份,她想买一台属于自己的缝纫机——许奶奶说过,有了自己的缝纫机,才能真正开始做衣服。
那天晚上,星梦去许奶奶的亭子,跟许奶奶说了这件事。
许奶奶笑着说:“好啊,有志气。”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台二手电动缝纫机,机身有点旧,却擦得很干净。
“这是我老伴给我的,当年我用它给厂里的姑娘做嫁衣。”
许奶奶说,“现在我老了,用不上了,送给你。
你要用它,做自己的嫁衣,做自己的未来。”
星梦看着缝纫机,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许奶奶,我……别谢我。”
许奶奶摆摆手,手把手教她踩踏板,“你看,踩的时候要稳,针脚才能匀。
这机子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星梦踩着踏板,缝纫机发出“哒哒”的声音,像心跳一样。
她知道,这台缝纫机,是许奶奶对她的期望,是她未来的船。
没过多久,制衣厂隔壁的隔间搬来一个人。
是个男生,19岁,叫江照野,是个地下乐队的吉他手。
他搬来的那天,手里抱着一把破吉他,吉他包上缝着一块牛仔布,身上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江照野的右耳戴着一副黑色骨传导耳机,星梦后来才知道,他2009年在地下乐队演出时,被失控的观众扔的啤酒瓶砸中了右耳,从此听力只剩30%,只能靠骨传导耳机听节拍。
他的左手虎口处有个小小的“野”字纹身,墨水是劣质的,颜色己经晕开,像一朵黑色的小野花。
江照野半夜总练吉他,琴声吵得星梦睡不着觉。
有一天晚上,星梦实在忍不住了,拿起扫帚,对着天花板戳了戳。
没过多久,天花板上传来一阵敲门声——江照野在敲她的天花板。
星梦气鼓鼓地站起来,打开门,看见江照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颗草莓味的硬糖。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江照野挠挠头,把糖递过来,“噪音赔礼。”
星梦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我也不是故意的。”
她接过糖,攥在手里,糖纸皱巴巴的,被汗浸湿了。
从那以后,两人就熟了起来。
江照野知道星梦在准备成人高考,就把自己以前的复习资料借给她;星梦知道江照野喜欢写歌词,就把自己缝衣服剩下的碎布给他,让他垫在笔记本下面。
有一天,江照野说:“星梦,你看你的缝纫机声,哒哒哒的,很有节奏。
我能不能把它录下来,混进我的歌里?”
星梦点点头。
江照野拿出录音笔,放在缝纫机旁边,星梦踩着踏板,缝纫机的声音被录了下来。
江照野又弹了吉他,把缝纫机的节奏混进鼓点里,做成了一首demo,叫《Needle Beat》。
“你听,这是你的声音,也是我的声音。”
江照野把耳机递给星梦,星梦戴上,听见里面传来缝纫机的哒哒声,混着吉他的旋律,很好听。
她突然觉得,原来疼痛的生活里,也能开出好听的花。
成人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星梦更加努力地复习。
她把单词写在裁床背面,写在缝纫机的机身上,写在自己的手背上,走到哪看到哪。
江照野也陪着她,晚上她复习的时候,他就不练吉他,坐在旁边,给她削铅笔,给她倒热水。
考试那天,星梦穿上了自己做的蓝布衫,领口缝了个小小的碎花布蝴蝶结。
她走进考场,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她知道,这是她改变命运的机会,她不能输。
考试结束后,星梦走出考场,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暖暖的。
她正想去找江照野——他说好了在考场外的老槐树下等她,手里要带两颗草莓硬糖,一颗给她,一颗留着一起吃——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像砂纸磨过铁板的声音,从人群里钻出来,扎进她的耳朵:“林星梦!
你翅膀硬了?
敢瞒着我考大学?”
星梦的后背瞬间僵住,血液像被冻住了。
她缓缓回头,看见林建民站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泛着褐色的旧伤疤。
他头发依旧油腻地贴在头皮上,鼻翼两侧的污垢被阳光照得刺眼,左手捏着个皱巴巴的烟盒,少了一节的食指在烟盒上狠狠敲着——那是去年赌输了跟人打架,被菜刀砍的,伤口没长好就又开始酗酒,现在看起来像个丑陋的瘤子。
周围的考生和家长纷纷侧目,有人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父女。
星梦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她攥紧手里的复习资料,资料封面的“加油”两个字被指甲掐得变了形。
“你怎么会来这?”
她的声音发颤,却努力挺首脊背——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看见他就躲。
“我怎么不能来?”
林建民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星梦的手腕,他的指节粗大,力气大得像铁钳,捏得星梦手腕生疼,“你以为跑上海来就能躲掉我?
要不是你那死鬼妈托梦,我还不知道你偷偷考大学!
你妈当年就是这么跟人跑的,你现在也要学她?”
“我没有!”
星梦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我考大学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
林建民突然笑了,笑得满脸横肉都在抖,“你吃我的、穿我的长大,现在翅膀硬了,就想跟我没关系?
我告诉你,林星梦,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女儿,你的钱、你的学,都得给我用!”
他说着,眼神扫过星梦手里的复习资料,突然伸手去抢,“这破书有什么用?
不如卖了换酒喝!”
星梦死死护着资料,那是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宝贝,上面写满了她的笔记,画满了重点,是她的命。
“你别碰它!”
她用力推了林建民一把,林建民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两步,手里的烟盒掉在地上,烟卷撒了一地。
这下彻底惹恼了他。
林建民冲上来,扬起手,“啪”的一声,狠狠甩在星梦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喧闹的考场外炸开,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星梦脸上。
星梦的脸颊***辣地疼,嘴角很快渗出血丝,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建民——这不是第一次挨打,可这一次,在阳光底下,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像扯断一根线头似的,撕碎了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体面。
复习资料“哗啦”一声掉在地上,被风吹得翻页,写满单词的裁床纸片从资料夹里滑出来,飘落在地上。
“abandon”那个词,被阳光照得刺眼,星梦看着它,突然想起自己一遍遍念这个词的夜晚——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放弃,可这一刻,疼痛和羞耻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林建民还在骂:“让你不听话!
让你考大学!
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赔钱货!”
他说着,又要伸手打过来。
就在这时,星梦突然抬起头,眼里没有了眼泪,只有一种冰冷的、决绝的光。
她没有躲,反而往前迈了一步,盯着林建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林建民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以前只会躲的女儿,敢这么跟他说话。
星梦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那是江照野攒钱给她买的二手手机,说方便联系——她的手在抖,却准确地按出了三个数字:110。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对着听筒,清晰地说:“喂,警察吗?
我要报警,有人家暴,在东华大学成人高考考场外,地址是……”林建民慌了,他这辈子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一听报警,瞬间没了底气,“你疯了?
我是你爸!
你敢报警抓我?”
“你不是我爸。”
星梦挂了电话,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从你用酒瓶砸我,从你偷我的压岁钱去赌,从你今天打我的时候,你就不是我爸了。”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对着林建民指指点点。
林建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发作,却又怕警察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星梦:“你给我等着!
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他捡起地上的烟盒,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星梦站在原地,脸上的疼还在,可心里那股压了十几年的石头,好像突然被搬开了。
她蹲下来,慢慢捡起散落的复习资料和纸片,手指拂过“abandon”那个词,这一次,她没有念它,而是在心里说:我不放弃,我也不逃了。
“星梦!”
江照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星梦抬头,看见他抱着吉他,快步跑过来,手里果然攥着两颗草莓硬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跑到星梦面前,一眼就看见她红肿的脸颊和嘴角的血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打你了?”
星梦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看见江照野眼里的心疼,是因为自己终于敢反抗了。
江照野把吉他放在地上,伸手想碰她的脸,又怕碰疼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问:“疼吗?”
他掏出纸巾,轻轻擦去星梦嘴角的血丝,又把手里的草莓硬糖剥开一颗,塞进她嘴里,“甜的,含着,就不疼了。”
草莓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带着点焦香的甜,像母亲当年做的桂花糕。
星梦含着糖,看着江照野,突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江照野,我报警了。”
“嗯,做得好。”
江照野蹲下来,跟她平视,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以后他再敢来,我们一起面对。”
他捡起地上的复习资料,看见上面写满的单词和笔记,又看了看星梦通红却坚定的眼睛,突然把她拉起来,“走,我们去吃好吃的,庆祝你考完试,也庆祝你……第一次赢了他。”
星梦点点头,任由江照野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很暖,手心有弹吉他磨出来的老茧,却很有力量。
两人并肩走在阳光下,江照野把另一颗草莓硬糖放进自己嘴里,含糊地说:“刚才我在老槐树下等你,写了句歌词,你听:‘缝纫机的针脚,缝补了月光,你把伤口,唱成了糖……’”星梦听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她摸了摸手腕上刚缠上的蓝色线头——那是她新做的标记,代表“我做到了”。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也照在江照野的吉他上,琴弦闪着微光。
她知道,这一巴掌,打碎了她最后的胆怯;这一次报警,剪断了她和过去最后的牵绊。
前面的路还很长,可能还有更多的风雨,可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有许奶奶的缝纫机,有江照野的歌,有自己的双手,还有一颗敢打敢拼的心。
她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正好,风很暖。
她想,母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笑着说:“星星,你像花一样,开始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