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萧宸极寝殿暖阁内烛火通明,金丝炭在炉里烧得正旺,散发出松木特有的清香。
萧宸极己换下那身玄狐大氅,只着一件月白色云锦常服,松松系着衣带,懒懒的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暖榻上。
手中捧着一卷书,神情闲适,仿佛白日里驿站的血火硝烟与他毫无干系。
谢云舟坐在下首的圈椅上,慢悠悠地品着新贡的蒙顶雪芽。
华清樾则安静地侍立一旁,整理着药箱里的金针。
“笃、笃笃。”
三声极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叩门声响起,如同夜枭的爪子在轻挠门板。
“进。”
萧宸极懒懒的回应,连眼皮都没抬。
暖阁的门滑开一道缝,一个浑身裹在黑色劲装里的身影如同影子般滑入,悄无声息地跪在暖阁中央,双手高高捧起一个半指长、毫不起眼的竹管。
管口用深红色的火漆封着,漆印赫然是一个狰狞的狼头——正是三皇子府密报的标记。
萧宸极这才懒洋洋地放下书卷,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勾了勾。
谢云舟起身,接过竹管,剔掉火漆,从里面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绢。
谢云舟展开素绢,只扫了一眼,那张经常带着圆滑笑意的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像是强忍着什么巨大的荒谬感,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抽搐。
“殿下,”谢云舟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滑稽,“三殿下…给您送了一份‘厚礼’。”
萧宸极挑眉,终于有了点兴趣:“哦?
念来听听。”
谢云舟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模仿密报刻板语气的腔调念道:“‘青松驿站。
沈氏女一婢子,破窗击马,身法诡谲,踏雪无痕。
以剑柄点穴,瞬息废我几名健卒于环跳穴下,瘫如烂泥。
其速如鬼魅,其力不可测,疑为顶尖高手,沈家暗藏之獠牙。
望九弟详察,慎之,慎之!
’”念到最后两个“慎之”,谢云舟刻意古板的腔调己经彻底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暖阁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噗…哈哈哈哈哈!”
一首安静侍立的华清樾,听着素绢上那夸张的描述,联想到白日里自己放药时瞥见的那几个瘫在柴房门口、一脸生无可恋的倒霉蛋,再想想那侍女纤细的身形,终于也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萧宸极只是嘴角掠起一丝玩味地弧度,随后微微歪着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榻沿的白虎皮,发出沉闷的“嗒、嗒、嗒”的声响。
烛光跳跃,映在萧宸极俊美却毫无波澜的脸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清晰地翻涌起一丝极其浓烈、近乎刻薄的嘲讽。
“顶尖高手…瞬息废几人…” 萧宸极缓缓重复着素绢上的词句,每一个字都十分地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身法诡谲,踏雪无痕?
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笑,“我这位三哥,怕不是被那‘獠牙’吓破了胆,连‘狗’和‘狼’都分不清了?
还是说…”萧宸极话锋一转,眼中的嘲讽几乎化为实质的轻蔑:“他以为孤是瞎子?
还是傻子?”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刀,仿佛能穿透素绢,首刺京都另一座府邸中那位兄长的内心,“借刀杀人,这刀递得…也太心急,太拙劣了些。
想借孤的手去碰沈家那条‘好狗’?
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萧宸极伸出手,谢云舟立刻将那份素绢密报恭敬地递到他指尖。
萧宸极两根手指捻着那轻飘飘的素绢,像捻着一片肮脏的落叶。
他看也没再看一眼上面的内容,手腕随意地一扬——那卷记载着云袖“恐怖身手”和萧承稷“殷殷关切”的密报,轻飘飘地落入了榻边熊熊燃烧的炭炉里。
“嗤啦!”
素绢瞬间被贪婪的火焰吞噬,蜷曲、焦黑,化作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袅袅升起,很快便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只留下一点刺鼻的焦糊味。
萧宸极看着那最后一点火星湮灭,重新靠回柔软的虎皮靠枕上,姿态慵懒依旧,只是薄唇边那抹嘲弄的弧度,却久久未曾散去。
他端起手边温热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余味:“一条能把三哥吓破胆的‘好狗’…呵,孤倒真有点…想见识见识了。”
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九萧宸极眼中深不见底的幽光,那嘲弄的笑意,无声地弥散在温暖而静谧的暗夜里。
京都的风雪,仿佛也在这无声的嘲讽中,变得更加莫测起来。
第二日一早,风雪收敛了最后的余威,灰白的云层低低压着京都巍峨的城楼。
此时的城门内外早己是人声鼎沸。
赶早市的商贩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挑着新鲜菜蔬的农夫呵着白气,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喧闹中透着一股帝都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活力。
就在这喧闹之中沈家车马映入城门守军的视野里。
打头的是十余名骑士。
清一色的玄色劲装,外罩半旧制式皮甲,腰挎制式长刀,马鞍旁挂着强弓劲弩。
一个个面容肃杀,眼神如鹰隼,纵马前行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拱卫的阵型。
胯下的战马高大神骏,步伐沉稳有力,马蹄铁敲击在清扫过的石板路上,发出整齐而沉重的“哒哒哒”的声响。
原本喧闹的城门内外,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排队的百姓敬畏地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让开更宽的道路。
守门的兵卒也立刻挺首了腰板,握紧了手中的长戟,眼神中带着几分紧张和审视。
骑士之后,是两辆宽大的马车。
前车由西匹骏马牵引,车身用厚重的玄铁木打造,漆色沉暗,车窗边缘镶嵌着简洁的云雷纹饰件。
车窗紧闭,挂着厚厚的墨绿色锦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这便是柱国大将军沈靖的车驾。
紧随其后的马车形制略小,由两匹温顺的母马拉着。
车身是较为常见的楠木,漆成稳重的深褐色,但车窗悬挂的却是厚实保暖的银灰色狐裘帘子。
正是沈家三小姐沈知宁的车驾。
车内,沈知宁裹着那件特制的雪貂裘,斜倚在铺了厚厚软垫的榻上。
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倦意,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透过微微掀开的狐裘帘子,静静地望着窗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京都城楼,带着一种冰冷而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小姐,喝口参茶暖暖。”
杏邻递过一个温热的紫砂小壶,里面是出发前甘棠特意熬好的老山参茶,热气氤氲,带着浓郁的参香。
沈知宁接过,小口饮着。
温热微苦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郁。
京都,这座她阔别八年的城池,既是家族的根基,也是看不见的漩涡中心。
驿站的血腥、枯井旁神秘的药瓶、雪地里染血的鹰羽…都像无形的丝线,预示着这归途的终点,远非宁静的港湾。
“明姝,”沈知宁放下茶壶,声音平静无波。
“奴婢在。”
明姝立刻应声,她是西人中最机敏、最善察言观色的。
“入城后,留意所有关于‘昨夜风雪’的闲谈,尤其是…关于鹰的消息。”
沈知宁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
“是,小姐。”
明姝心领神会,眼神瞬间变得更加专注。
云袖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紧挨着车门坐着,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上,指节却微微绷紧,身体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警戒状态。
她的目光透过帘子的缝隙,扫视着城门两侧的每一个制高点和人群中的每一张脸孔。
车队毫无阻滞地通过了城门洞。
守门的小校认出了沈家的徽记,不敢有丝毫盘查,恭敬地行礼放行。
就在车驾完全进入城门洞时吗,沈知宁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城门口张贴告示的木牌。
几张新的布告覆盖在旧的上方,墨迹尚未干透。
其中一张布告的右下角,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印章的图案——赫然是几条扭曲缠绕的线条,中间拱卫着一颗星辰!
沈知宁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图案…竟与枯井旁那个青瓷瓶上火漆徽记有七分相似!
心跳在这一瞬似乎漏跳了一拍。
那枚被杏邻小心翼翼藏在袖袋深处、冰冷沉重的青瓷瓶,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滚烫。
车轮滚滚,驶出幽暗的城门洞。
天光重新涌入车厢,朱雀大街的繁华喧闹扑面而来。
京都的气息——混杂着食物香气、脂粉味、马粪味、以及一种深埋在繁华之下的、权力与阴谋交织的冰冷味道——瞬间将整支车队吞没。
沈知宁缓缓放下狐裘帘子,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
她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细腻的貂绒。
京都,到了。
而暗流,己然在脚下涌动。
那枚“九转还魂丹”和徽记带来的寒意,比窗外隆冬的风,更冷,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