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三,晴。
暮夏己至,大地却毫无保留地持续着燥热难耐的温度。
天空湛蓝,不挂一丝云彩,太阳犹如巨大的熔炉敞开了炉门,就这么炙热地烧着。
祖屋里,灵堂内摇曳的白纱随风摇晃,勾勒出平静的身躯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
我就这么一个人跪坐在屋外的草席上,身披孝服,呆呆地目视前方。
“小韵,你跪了好久,要不起来歇一歇?”
表姐站在边上,拍了拍我的肩膀。
见我没有反应,又转身倒了一杯水递到我的嘴边,“那喝点水吧,太阳那么大,你在旁边陪着爷爷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
我垂下头,摩挲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我得在这里,他才知道。”
我停顿了两秒,又说,“我在陪他,他才知道我没有走远。”
表姐叹了口气,落下一句好吧,又退到一旁阴凉地坐着。
我抬头看了看天,盯着来来往往哀悼的人从我身旁经过,又带着哭腔从屋里退了出来。
我恍惚间是错愕了时间的流逝,一切如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一个星期前,我一如既往地坐在新家窗户的围栏边,时不时伸出脑袋往巷口看。
木质挂钟指针指向傍晚六点,按照平常的习惯来推断,我应该会在这个点看见爷爷赤着脚从巷口的拐弯处,拖沓着一身淤泥肩背铁锹的佝偻身影。
但是等到七点,晚霞与夜幕交接,淡淡斑红点缀即将暗下来的天,我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归来。
我口中的爷爷是妈妈的爸爸,按理来说应该叫外公。
但我觉得外公并不亲近,外公的外,听起来有种不是自家人的感觉。
我从五岁起,又或者是更早,总之在我记事开始,爸妈离婚,我判给我妈,她外出务工,我就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
我叫林韵,这个名字是我还在妈妈肚子里时,爷爷就起好的名字。
他说,韵是一种气度,是一种经历,他希望,他的林韵能在千帆过后依旧保持热爱生活的心境。
我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摸了摸我的头,弯下腰在田里抓起一把沙子,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傻子啊,我又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
他笑了笑,将手中的沙子又混着农田里的泥巴捏成一坨东西,然后让它笔首地立在一侧,指着它,又问我,“小韵,那这又是什么?”
我皱着眉,试探地问,“是猪吗?”
他摇摇头,我又问,“狗?
牛?
马?”
他被我的回答逗乐,眼睛眯成两条盛满蜜糖的细缝,“它是什么,取决于你觉得它是什么。
你觉得它是猪,它就是猪,你觉得它是狗,它就是狗,你觉得幸福了,开心了,快乐了,那就是幸福了,开心了,快乐了。
你一小屁孩懂什么意思吗?”
我思绪一片空白,回答了一句,“其实我想说像屎,但是我怕你扁我。”
他哈哈大笑,笑得首不起身,脏兮兮长满粗茧的手往我的白裙子上蹭了又蹭,拉着我就回家了。
按照往常他的作息规律,这时应该打开了今日视线与我一起边吃边看,可今天实在是太过于反常。
“怎么还不回来··”我嘟囔抱怨了几句,扑通跳下窗台,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早早备好的饭菜也冷了,于是我又去重新热了一遍。
爷爷身上总不喜欢带电话,我没办法联系他,又不敢去田里,因为那里有蛇。
虽然爷爷说过田里的蛇怕人,见人就会跑,但我告诉他,我见蛇会比蛇反应过来之后跑的还要快,百米跑进世界纪录的那种。
“好饿啊···好饿··”我躺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地板是我们老家特有的水磨石地面,夏天躺起来舒适且凉快。
我的眼睛黏糊糊的,像涂了胶水似牢牢地沾上又被我用意念扒拉开,手中的遥控器换了一个又一个频道,不知不觉间便昏睡过去。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锁匙钻孔声吵醒的,睁开眼,妈妈急促的脚步声己经在身边来回踱步,“身份证!
身份证!
爷爷的身份证你知道放在哪了吗?”
“好像在他衣柜黑色皮衣的口袋里。”
我回答妈妈,“怎么了吗?
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从屋里拿出证件,伫立在我面前,“小韵,你爷爷他···”她深呼几口气,但还是未能说出只言片语。
“爷爷怎么了?”
我攥着她的袖口,仰头让她的阴影覆盖在我的身上。
我见妈妈许久从未透露过如此凝重的神色,上一次见这样的场景,还是她在我面前和我爸大吵一架声称要离婚然后抱走我的时候。
“你爷爷他今天在田里喝酒。
食道出血,晕过去了,被街坊们送到医院了。”
“那··那现在怎么样了?”
我难掩哭腔,“我··我··我··我要跟你一起去。”
说完我就跑到鞋柜边穿鞋,手上哆哆嗦嗦的。
那双明明很好穿的鞋却怎么都套不进脚上,只能急得一边穿一边掉眼泪。
“小韵,爷爷在抢救,抢救完也会在ICU待上一段时间。”
妈妈蹲下身,摸了摸我的脸,“不要哭,你就在家里等,小孩子别跟着去医院,怕犯着忌讳。
你明天还得上学呢,妈妈跟爷爷明天都不能接你上学,你能自己乖乖到村口等校车吗?”
我的唇无法抑制地颤抖,眼角滑落的泪犹如川流不息的汪洋,湍急又绵延不绝。
妈妈撂开我沾满泪液的发丝,抿了抿嘴,问,“小韵,你先照顾好自己。
妈妈最近会一首待在医院,舅舅很快就会赶回来,还有姨妈,大家都会在。
你就乖乖在家里等消息,等爷爷从ICU好一点了,妈妈再带你去见他,好吗?”
“能做到吗?
你是个乖小孩,对吗?”
妈妈眼角的泪随着她的话语弥漫开,我扯了扯衣袖擦掉她的泪。
“跟妈妈拉勾,明天自己起床,乖乖去学校上学。”
“好···”我勾住妈妈的手,“我乖乖地,等爷爷,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