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我都早早起了床,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红肿似熟透水蜜桃的双眼。
爷爷说过,小学生就必须有小学生的朝气。
于是我系好红领巾,将校服衣领最上面一颗纽扣扣上,又用手撑开嘴角咧开一抹笑。
连续五天,我都会提前独自站在风中等校车,一同往常地上学,放学,回家,做作业,睡觉。
从爷爷出事那天起,家里除了我便再无其他人,妈妈一首没有回家,舅舅,姨妈也都没有回来。
在这期间,我打过几个电话给妈妈。
听筒对面,妈妈总说,爷爷快好了,很快就能回来了,我只需要在家里等着,周末一到就会带我去医院见他。
我总会确认爷爷无碍后才依依不舍挂断电话,然后在泪水的余波和枕榻上那片冰凉中沉沉睡去。
周末很快来临,我期许妈妈兑现她对我许下的承诺。
晨光熹微,不一会儿天空漫起朝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
我趴在窗台上发了会呆,突然听见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邻居,亲戚,甚至平常很少出现的村里长辈们,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新家楼下的空地里。
我往楼下喊了妈妈的旧友,“秋艳阿姨!”
林秋艳仰起头,对我微笑,但我能看出她神色下难以掩盖的悲。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猛地翻下窗台,拖沓着拖鞋就往楼下跑。
正当我走到楼梯时,遥远的鸣笛声似是一把裹着绒布的刀。
起初是钝重的,被剧烈柔化的震动。
首到我跑到楼下,确认声音的来源真的是一台救护车时,刀鞘沉闷的叩击才肆无忌惮地向我逼近。
我站在救护车的车头。
妈妈从车厢跳下,看见我时眼底便漫起无法控制的潮湿。
鸣笛声还持续响着,似刀尖抵住耳蜗,在我的心头不停冰冷地旋拧。
爷爷被亲友们簇拥着,从洁白的担架迁移至新家楼下的一间房里的小床上,面容温和一如往常,只是紧闭双眼,脸庞透出的白犹如一张随时会随风飘扬的纸张。
我的思绪一片空白,爷爷的笑脸像幻灯片似的在脑海波涛汹涌。
我的脚像灌了铅,只能无声地驻足在原地。
看着大家争先恐后进屋又大声地哀嚎,我却怎么样都迈不出走进那间房的第一步。
“小韵···”妈妈走近抱住我,我能感受她的身体近似一块碎掉的玻璃,声声哀嚎如同碎片切割我的心脏,“对不起,妈妈没有做到答应你的事情。
爷爷快不行了··”我妈说完就重心不稳昏倒在我的怀里,我被她的身体拖着往下坠。
舅舅冲过来扶住我们俩,从我怀里抱过我妈,“小韵,我扶你妈妈去休息。
你去看看爷爷,爷爷他···还没有断气···只是不能在吃东西了··只能等···等什么··”我仰头,含泪询问眼前泣不成声的舅舅。
他也没有说话,摸了摸我的头便抱起妈妈上了楼。
从救护车到爷爷所在的房间,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
我己经忘记我是怎么迈进房门,走到他身边。
大家都默契地退了出去,只剩下我和他。
我的世界很小,小时候有爸爸妈妈,后来他们散了,我只有爷爷。
他载我上幼儿园上小学。
刮风下雨,我永远是第一个被接送放学的幸福小孩。
回家途中,他又会给我买两块钱一个的老式小蛋糕。
这种老式小蛋糕像一个花篮,正中间会点缀一把纸糊做的小伞,爷爷总会跟店家多要一把,插在我头顶的两个小啾啾上。
“这样很丑。”
我对他说,“像一只小飞猪。”
我说完在原地转圈圈,挥动翅膀假装自己要飞走了。
每当这时,他叠满皱纹的双眸便会弯下来,然后说,“不丑,小韵是我们村里最生好的小孩。”
思绪晦朔,我握住他的手,看着他张嘴大口的呼吸,双眼却紧闭着,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颤抖地拿起他的手在指腹间摩挲,手中的每一颗茧掠过我指尖的瞬间,眼泪便如同控制不住的水阀拼命往下掉。
泪水延绵在他的手背,爷爷的手不暖,也不冷,如果我不握着,它便只是无力的垂在一边。
我将他的手拾起,包裹在脸侧,任凭潮湿浸透掌心的螺旋,我也没有想要停下哭的意思。
我想让他知道,我难过了,他就得起来安慰我。
“爷爷··你听得到吗?”
我停顿了许久又说,“你能睁开眼看看我吗,我是小韵,我就在你旁边。
如果你听得见,你捏捏我的手,捏捏我的脸,好不好。”
我低声哄着他,任由借力让他的食指和拇指蹭着我的脸,或许这样就能知道我在身边。
我很难过,我需要他,可他依旧维持着原样,他呼吸间节奏逐渐缓慢而吃力,我抑制住颤抖的手,说,“爷爷··从小到大,你对我最好。
我偷偷告诉你,虽然我不做作业你会凶我,然后我偷偷在背后骂你臭老头,抽烟又不爱洗澡的邋遢老头。”
我依旧紧握着他的手,俯下身,在他轻轻地耳边说,“可是我很爱你。
我最爱你。
我知道···你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我暂时到不了的地方。”
我停顿了片刻,“我记得课本上说过,人死了之后会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叫做天堂。
你去了那里,千万不要再那么辛苦,记得要睡个懒觉,不要早起干农活,不要再不吃饭就喝酒。”
“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如果你睁不开眼睛看我也没关系,我不会怪你。”
我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累了就休息吧,记得想我,不要忘掉我,好不好。”
“爷爷··”我的脸颊蹭上他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我笑了笑,“我就知道,你都听到了。
你可能一会就要去那个漂亮地方啦,是好事。”
“你别担心,我会懂事,不会哭。”
“谢谢你···陪我长大。”
“我会等你,等你偶尔有空来看我。”
“你一定要··常来看我。”
“来梦里。”
“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