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寺门的那一刻,仿佛跨过了某个无形的界限。
外界的喧嚣、雨声、以及那蚀骨锥心的痛苦,似乎都被那厚重的朱红木门隔绝,骤然变得遥远而模糊。
寺内并非全然寂静。
晚风穿过古木枝桠,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低沉、平缓,像一种稳定而恒久的背景音,抚慰着夜的躁动。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旧木和雨水浸润泥土的混合气息,沉静而安宁。
引路的灰衣女师父步履从容,僧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几近无声。
林如月跟在她身后,脚步虚浮,湿透的礼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负。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裙摆滴落,在身后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水痕。
她们穿过前庭,绕过巍峨的大雄宝殿。
殿内烛火通明,佛像庄严慈悲的面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林如月不敢抬头细看,只觉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狼狈与不堪。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自己这副为情所困、狼狈不堪的模样,是对这方清净之地的亵渎。
女师父没有停留,引着她走向殿后一条更幽静的小径。
小径两旁是修剪整齐的竹林,雨打竹叶,发出清脆的淅沥声。
尽头处,是一排素朴的寮房,其中一间的窗户透出温暖的橘色光晕。
女师父推开其中一扇门,侧身让开:“今夜,你暂且在此安歇。”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盏古旧的油灯在桌上跳跃着温暖的火苗。
干净得近乎空旷,却莫名让人心静。
“擦干身子,换上衣衫。”
女师父从屋内一个简陋的木柜里取出一套干净的灰色棉布衣裤,放在床头,声音依旧平淡,“湿气侵体,易生执念。”
林如月愣愣地接过那套粗布衣服,指尖触碰到干燥柔软的布料,与她自己身上冰冷黏湿的真丝形成鲜明对比。
执念……她满心满脑,不正是那焚心蚀骨的执念吗?
女师父没有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开。
“师……师父……”林如月慌忙开口,声音干涩,“多谢您……我,我叫林如月。
不知……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女师父脚步微顿,回过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愈发柔和,那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她,仿佛能映照出她内心所有的混乱与不堪。
“贫尼明镜。”
她缓缓道,“明心见性的明,镜花水月的镜。”
明镜……林如月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明心见性,镜花水月。
仿佛是一种开示,又像是一句谶语。
“明镜师父,”她鼓起勇气,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口的问题,“您方才说,看清了,或许更苦……是什么意思?
我……我还能得到那个‘明白’吗?”
明镜师太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怜悯,也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平静,反而让林如月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所有的痛苦,在那目光下,都显得渺小而无谓。
“答案,不在我这里,在你自己心里。”
明镜师太的声音如同檐下滴落的雨水,清晰而冷静,“你所经历的‘苦’,也非今日方有。
尘缘纠葛,如水波涟漪,看似一时一事,实则源远流长。”
林如月怔住。
源远流长?
是指她和沈恪的七年吗?
还是……明镜师太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此刻的皮囊,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世间情爱,无非‘贪、嗔、痴’三毒交织。
你贪恋那份温存,嗔恨他的背叛,痴迷于曾经的幻影,故而被困苦海,不得解脱。”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林如月心上。
贪、嗔、痴……她无法否认。
“若想真正‘明白’,”明镜师太继续道,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需有勇气,首面你累生累世,沉沦情海、饱尝其苦的根源。
那并非愉快的旅程,甚至可称残酷。
你,可还愿意?”
累生累世?
林如月脑中“嗡”的一声,那片空茫的冷意再次袭来,伴随着那个反复出现的、关于殉葬的噩梦。
难道……那不是梦?
恐惧攫住了她。
窥探前世?
那会是怎样的景象?
比被当众撕毁婚书、尊严扫地的此刻,更令人难以承受吗?
她看着明镜师太平静无波的脸,那双眼睛仿佛在说:选择权在你。
是继续沉浸在这一世的痛苦中,被不甘与怨恨吞噬?
还是鼓起勇气,去探寻那可能更加黑暗、更加痛苦的根源?
膝盖处的冰冷和麻木提醒着她方才的绝望。
那份求而不得的“明白”,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诱惑着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我……愿意。”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请师父……帮我。”
明镜师太微微颔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什么,像是赞许,又像是叹息。
“既如此,先安顿心神,祛除寒湿。
明日卯时,殿后静室。”
她说完,不再停留,灰色僧衣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被轻轻带上。
屋内只剩下林如月一人,和那盏跳动不休的油灯。
她缓缓坐到硬板床上,抚摸着身上干燥温暖的粗布衣衫,环顾这间简单到极致的屋子。
这里没有沈恪的影子,没有背叛的回忆,没有那些同情的、鄙夷的目光。
只有绝对的安静,和一种沉重的、亟待探索的未知。
她换下湿透的礼服,穿上那套灰布衣裤,布料摩擦着皮肤,粗糙却真实。
她躺下来,硬板床硌得她有些不适应,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
“累生累世……沉沦情海……”明镜师太的话在耳边回响。
那个殉葬的梦,如此真实。
难道,那真的是她的某一世?
除了那一世,还有其他的吗?
她究竟在情海里轮回了多久?
经历了多少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恐惧依旧存在,像黑暗中潜伏的兽。
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自虐的好奇与求索欲,开始在她心底滋生。
她想要知道。
想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遇人不淑?
为什么真心总是错付?
为什么情路如此坎坷?
如果这一切,真的有更深的根源……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
只有檐角残存的积水,间歇性地滴落在石阶上,发出“嗒……嗒……”的声响,规律而清晰,像是在为某个即将开启的、漫长而残酷的仪式,敲打着节拍。
林如月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卯时。
她将去面对的,或许是她无法想象的,千年的情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