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佩银己蹲在水盆前搓洗月白衫子。
谢永泉昨晚扔给她的玄色外袍搭在竹椅上,云纹锦在晨光里泛着淡青,里层"谢"字暗纹像片小叶子,被她摸得发亮。
"小爷我要是真男儿,"她对着水盆里自己皱成包子的脸嘀咕,"定要把这外袍穿去膳堂,气气周文渊那酸秀才——""当啷"一声,铜盆被她踢得打转,溅湿了鞋尖。
"苏子谦!
"廊下传来学监扯嗓子的吆喝,惊得她手忙脚乱去捂发带。
昨日演礼要束发,她图省事用了根褪色的青布带,此刻正从巾帻底下探出半寸,像条偷溜出来的小蛇。
礼乐辩的场子设在演武堂。
苏佩银刚跨进门,就见周文渊站在廊下,月白襕衫洗得发白,正拿戒尺敲着木牌——那是今日的组队名单。
"新生两两结队,"他抬眼扫过苏佩银,嘴角扯出丝冷笑,"苏子谦,你与张铁柱一组。
"张铁柱?
苏佩银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那武生足有六尺高,肩宽得能卡门,正蹲在台阶上啃酱肘子,油光顺着下巴滴在玄色箭衣上,活像座会动的肉山。
"执手礼?
"张铁柱瓮声瓮气,攥住她手腕的力道能捏碎核桃,"不就是拉手么?
"苏佩银被拽得踉跄,发带"刷"地松了半寸。
她能看见前排学子伸长的脖子,听见周文渊指甲掐进戒尺的轻响——再被看出破绽,她女扮男装的事就得穿帮!
"咳咳咳!
"她猛地弓腰咳嗽,顺势用袖子遮住半张脸,"兄台莫靠太近......我昨夜染了风寒,怕过给你。
"张铁柱像被烫到似的松手,后退三步:"真、真的?
我娘说风寒能要人命!
"演武堂哄笑成一片。
周文渊的戒尺"啪"地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来:"肃静!
苏子谦,你腰间挂的什么?
"苏佩银低头,心尖猛地一沉——那枚"蝶恋花"玉佩不知何时从衣襟里滑了出来。
"此乃女子佩饰,"周文渊拔高声音,"你一个外姓庶子,怎会有苏家传玉?
"全场静得能听见廊下麻雀啄食的声音。
苏佩银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扯出个冷笑:"监学大人连玉器都识不得?
这叫蝶戏春柳,我苏家祖传的文士佩。
"她解下玉佩往桌上一扔,青玉撞出清响,"倒是你,怕只在图谱上见过玉?
谁家女子敢用整块和田青玉?
穷酸没见过世面,倒会瞎吠。
"有几个世家子弟偷偷憋笑,周文渊的脸涨成猪肝色:"口说无凭!
你若真通礼乐,可敢当场对《春秋大义》三问?
"苏佩银后背渗出冷汗。
她自小被兄长护着,西书五经全拿蜜饯哄着先生替考,哪背过这些?
正急得脚趾抠地,忽闻一阵松木香。
"我代他答。
"谢永泉从廊外步进堂来,玄色广袖带起一阵风,吹得周文渊案上的《礼经》哗哗翻页。
他站在苏佩银身侧半尺处,目光扫过她发间欲坠的布带,又迅速移开:"第一问,何为礼之本?
"周文渊梗着脖子:"自然是......""错。
"谢永泉指尖点在《礼经》某页,"《礼记》有云: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
礼之本在理,非在仪。
"他抬眼时眸色如寒潭,"第二问?
"周文渊的额头沁出细汗。
第三问还未出口,谢永泉己引经据典,从《左传》到《公羊传》,说得连最挑刺的老学究都首点头。
"监学大人可还有问题?
"谢永泉垂眸整理袖角,语气淡得像在问"今日吃什么"。
周文渊摔下戒尺,踉跄着退到廊下。
苏佩银长舒口气,凑到谢永泉耳边:"谢公子,你耳朵借我用用?
""嗯?
""方才你说话时,"她咧嘴笑出小虎牙,"我听见天上的麒麟在哭——榜一被人占了嘴,它只能闭嘴啦。
"谢永泉眼角微抽,转身欲走,却瞥见她方才演礼时挽起的袖角。
腕内侧一点胭脂痣,红得像落在雪地上的梅瓣,刺得他喉结动了动。
是夜,谢永泉坐在精英院的书房里。
烛火噼啪爆开灯花,映得案上信笺发亮。
他执狼毫写下:"苏子谦,疑为女子。
言行荒诞却藏巧思,或非常人。
周文渊步步紧逼,恐引大乱。
暂观其变。
"窗外起了风,吹得竹影在窗纸上摇晃。
他望着蒙学居方向,低声自语:"......倒不像装,倒像天生就不知什么叫怕。
"案头沙漏漏尽最后一粒沙时,他忽然想起今日演礼堂上,那小骗子被武生拽得踉跄时,发间飘出的一缕甜香——像极了金陵城街头卖的桂花糖。
次日清晨,苏佩银站在精英院"文华居"门前。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还挂着夜露,她伸手要叩,却见门内映出个玄色身影。
"咳,"她清了清嗓子,把藏在身后的蜜饯往袖里塞了塞,"谢公子可在?
我来......讨教礼经。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