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梅雨,像是天空漏了一般,无休无止地笼罩着整座城市。
雨水敲打着现代建筑的玻璃幕墙,顺着冰冷的线条流淌而下,将世界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色调。
姜瑜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站在一条与周遭繁华格格不入的老街入口,雨水在他脚边汇聚成小小的溪流,带着落叶打着旋儿,流向未知的下水道。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沮丧的面试,对方对他中文系的背景不置可否,反复强调着“市场效益”和“快速变现”。
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一条新的拒信,措辞礼貌而冰冷。
现实的挤压感,如同这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几乎要扼住他的呼吸。
就在他准备转身融入地铁站的人流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条被两栋高大现代建筑夹在中间的、几乎要被遗忘的窄巷。
巷口立着一个斑驳的木牌,上面用褪色的墨迹写着“梧桐旧巷”。
一种莫名的牵引感,让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巷子很深,与外界的喧嚣仿佛是兩個世界。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低矮的、带有民国风韵的老建筑,大多门窗紧闭,悄无声息。
雨水顺着翘起的飞檐滴落,在石板上敲打出单调而寂寞的声响。
他一首走到巷子尽头,才在一扇几乎被爬山虎完全吞噬的木门前停住。
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木质招牌,字体是瘦金体,筋骨嶙峋——“观文书店”。
就是这里了。
姜瑜从怀中取出那封被他反复摩挲过的信。
宣纸的触感温润而独特,上面的毛笔小楷依旧清晰:“姜瑜先生台鉴:承蒙青眼,诚邀阁下于六月七日至‘观文书店’面晤。
地址:梧桐路旧巷七号。
无需简历,但凭本心。”
落款处,只有一枚殷红的篆体印章——“观文”。
这封信是在他海投简历石沉大海后,唯一一份主动找上门的“录用通知”,却更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谜语。
他几乎要把它当作某个怀旧主题咖啡馆的营销手段扔进垃圾桶,但“无需简历,但凭本心”这八个字,像一根细微的针,刺痛了他内心深处某个几乎要被遗忘的角落——那个曾经对文字、对故事怀抱纯粹热爱的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植物腐烂的清气、老木头受潮的霉味,以及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墨香。
他收起伞,任由伞面上的雨水在脚边汇成一小洼,然后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得仿佛几个世纪未曾开启的木门。
“吱呀——”一声悠长而干涩的门轴转动声,划破了书店内部的寂静。
门外的雨声、车声,瞬间被隔绝,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姜瑜迈步踏入,一股复杂而沉静的气息将他包裹——是陈年纸张特有的干燥香气,是微带酸涩的霉味,是清冷的墨锭,是若有若无的檀香,还有一种……他无法形容,仿佛是时光本身沉淀下来的味道。
他的眼睛需要片刻来适应这里的昏暗。
店内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要深邃广阔,顶天立地的深褐色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森林,一排排、一列列,延伸到目光难以企及的黑暗深处。
书架上密密麻麻、毫无间隙地塞满了书籍,从线装蓝布函套的古籍,到牛皮封面烫金的洋装书,再到几十年前出版的泛黄铅印本,它们拥挤在一起,像沉睡的军队,又像凝固的历史。
几盏黄铜底座、带着绿色玻璃灯罩的旧式台灯,在柜台和部分书架区域投下温暖但极其有限的光晕。
光线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无数微尘在光柱中缓慢浮沉,如同宇宙中漫游的星屑。
柜台后,一位穿着深灰色棉布褂子的老者正伏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上,手持一支狼毫小楷,在一张宣纸上缓缓书写。
他头发花白,在脑后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面容清癯,神情专注。
听到门响,他并未抬头,只是笔尖微微一顿,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平淡地说:“随意看,不买勿动,勿喧哗。”
姜瑜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放轻脚步,走到柜台前,隔着案上那方雕刻着繁复螭龙纹、墨汁黝黑如漆的古砚,恭敬地开口:“您好,打扰了。
我是姜瑜,是看到信……来面试的。”
老者闻言,终于搁下了笔。
他抬起眼,目光透过一副老花镜片看向姜瑜。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异常澄澈沉静,仿佛能一眼望到人心里去。
他打量了姜瑜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颔首。
“我是这里的店主,姓陈。”
他声音平稳,没有多余的客套,首接从那叠写满字的宣纸下,抽出了姜瑜当时回复的那封手写信,“姜瑜。
中文系……嗯,坐吧。”
姜瑜在柜台旁一张同样古旧的榆木凳子上小心坐下。
“喜欢书?”
陈掌柜擦拭着眼镜,语气依旧平淡。
“是。”
姜瑜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柜台一角堆放着的几本等待修复的残卷所吸引。
其中一本,封面是淡蓝色的,己经破损大半,露出了里面泛黄的内页。
“喜欢看书,和懂得伺候书,是两回事。”
陈掌柜戴上眼镜,目光扫过浩瀚的书海,“这里的书,大多老了,病了,累了。
它们的‘病’不只是虫蛀、水渍、脆化,有时候,是更内在的东西。
我们的工作,就是理解它们,修复它们,让它们的‘生命’延续下去。”
他站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到一旁的书架,手指拂过一排书脊,最终停在那本淡蓝色封面的残书上,将其取出,递给了姜瑜。
“试试看,感受它。”
姜瑜双手接过。
书很轻,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内页的纸张脆弱得仿佛蝴蝶的翅膀。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股更浓郁的、带着些许哀婉气味的旧纸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的字迹是娟秀的钢笔字,似乎是一本日记或者手札。
就在他指尖划过某一行模糊的墨迹时,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袭来——不是物理的触感,而更像是一种精神的涟漪,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凉情绪,顺着指尖,悄然渗入他的心田。
他微微一怔,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感觉到了吗?”
陈掌柜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有些书,伤在心里。
修复它们,需要的不仅是技巧,还有……共鸣。”
他指了指书店那更加深邃、黑暗的后半部分:“那里有些书,伤得更重,寻常法子无用。
需要……特别的机缘和耐心。”
姜瑜似懂非懂,只觉得手中的这本蓝色册子,似乎与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联系。
他点了点头,将书合上,递还给店主:“我明白,我会努力学的。”
陈掌柜接过书,随手放在柜台上,不再多言,重新坐回案后,拿起了笔。
仿佛面试己经结束,他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店里气息沉滞,去把东面那扇窗打开,通通风。
记住,只开东面那扇。”
这就算是通过了?
姜瑜有些茫然地站起身,依言走向书店的东侧。
越往深处走,光线愈发昏暗,空气也似乎更加凝滞。
书架投下的阴影交错,形成一片幽暗的迷宫。
那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墨香和未知草药的气息愈发浓烈,几乎让人产生一种微醺感。
他找到了那扇紧闭的、糊着桑皮纸的木格窗。
窗户很紧,他用了些力气,才“嘎吱”一声,推开了一道约莫两指宽的缝隙。
刹那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异样清冷气息的穿堂风,从缝隙中钻了进来,拂过他的面颊。
风里裹挟着一丝与书店内截然不同的墨香——更冷冽,更幽远,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空。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身侧书架上,一本他刚刚触摸过的、蓝色封皮的无字书册,仿佛被这缕微风唤醒,书页竟自行“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不是错觉!
姜瑜瞳孔微缩,紧紧盯着那本自行翻动的书。
书页无风自动,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停在了某一页。
与此同时,他感到周围的空气开始微微震颤,光线扭曲,书架的身影开始模糊、拉长——仿佛他推开的不只是一扇窗,更是某个空间的界限!
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远离那本诡异的蓝皮书,但己经来不及了。
嗡——!
一声低沉却震撼心魄的轰鸣在他脑海深处炸响!
那本蓝色书册骤然爆发出一种无形的、庞大的吸力,不再是精神的牵引,而是仿佛形成了一个物理的旋涡!
他眼前的整个世界——高大的书架、昏黄的灯光、浮动的尘埃、柜台后陈掌柜那似乎抬起望来的平静目光——一切都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瞬间支离破碎,化作无数旋转的、色彩混乱的碎片洪流!
他感觉自己被抛入了一个由墨色和扭曲文字构成的狂乱旋涡,天旋地转,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无数模糊的影像、断续的声音碎片在他意识中疯狂闪现:凄婉的哭泣、老式留声机沙哑的吟唱、火车汽笛撕裂空气的长鸣、冰冷的雨声……最后,所有的感知都被一股浓郁到极致的、冰冷而古老的墨香彻底吞噬、淹没。
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又仿佛是永恒的沉沦。
当那恐怖的拖拽力骤然消失时,姜瑜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狠狠摔回了躯壳。
双脚虽然踏上了实地,但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让他根本无法站稳,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冰冷而潮湿的地面上。
手肘和膝盖传来清晰的痛感,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趴在泥水里,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浓重霉味和雨腥气的空气,试图驱散脑海中那片混沌。
过了好一会儿,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才稍稍平息。
他挣扎着抬起头,抹去糊住眼睛的雨水和泥浆。
然后,他整个人如同被冰水浇头,僵在了原地。
书店消失了。
昏暗的灯光、浩瀚的书架、古雅的柜台、神秘的陈掌柜……所有的一切,全都无影无踪。
他正躺在一条狭窄、湿滑、污水横流的巷弄里。
脚下是凹凸不平、缝隙里长着青苔的青石板路,两侧是斑驳陆离、爬满了潮湿藤蔓的砖墙。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劣质煤球燃烧后的呛人烟味,还有一种……他只从泛黄的老照片和黑白电影里才感受到过的、属于旧时代的、破败而压抑的气息。
夜空中,一弯被薄云笼罩的残月,吝啬地洒下清冷黯淡的光辉,勉强勾勒出远处几栋低矮屋宇黑沉沉的轮廓,以及更远处,几盏在雨中晕开模糊光圈的、老式的煤气路灯。
隐隐约约,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声响,伴随着模糊的人声,从巷子外传来。
我……这是在哪儿?
巨大的震惊和骇然如同冰锥,刺穿了他的思维。
他猛地回头,身后哪里还有那扇木门?
只有一堵冰冷、湿漉、布满苔藓的高墙,沉默地矗立着,断绝了他的退路。
是梦吗?
可手肘擦破皮处传来的***辣的疼痛,鼻腔里真实不虚的复杂气味,以及心脏因极致恐惧而几乎要挣脱胸腔的狂跳,都在嘶吼着——这不是梦!
他颤抖着,试图支撑起身体。
就在这时,他摸到了怀里一个硬物。
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到——那本蓝色封皮、没有书名的小册子,正完好无损地、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
它就是将他拖入这个诡异境地的元凶!
就在他试图将册子掏出来查看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粗鲁凶狠的呼喝,从巷子口的方向传来。
“妈的!
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分头找!
肯定跑不远!”
“抓住他,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姜瑜悚然一惊,亡魂大冒。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些人是为何而来,是否是冲着他,求生的本能己经驱使着他,连滚带爬地躲进了旁边一堆散发着馊味的垃圾筐后面,将那本诡异的蓝皮册子死死捂在怀里,屏住了呼吸,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脚步声在巷口徘徊、咒骂,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逐渐远去。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蜷缩在冰冷的阴影和腐臭的垃圾之间,望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敌意的世界,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绝望,将他紧紧缠绕。
他来到了一个未知之地,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怀中只有一本带来灾祸的怪书。
而回去的路,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