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薙书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刚准备开口,少年就忽然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哥,你看那护士姐姐,是不是和上次给我包扎的那个很像?”
他顺着步隻的目光看去,护士站在药房窗口前,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褐色的污渍,有点像干涸的血。
“隻隻,”步薙书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回答地却有些莫名其妙,“你去年……是不是很疼?”
少年眨了眨眼,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成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疼啊,哥。
就是有点冷,想让你抱抱我。”
他伸手去抱,却扑了个空。
步隻的身影正在变淡,像被风吹散的雾气。
双肩包还躺在地上,薄荷糖滚到护士的脚边,被她捡起丢在垃圾桶里。
步薙书愣神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去年握着方向盘的手,沾了步隻温热的血。
他忽然想起今早供桌上的黑白照——那照片里的人穿着亚麻色休闲装,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是步隻的脸。
每天对着弟弟的遗像上香,却在心底里希望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哥,”步隻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沉进水里,“下次别做虾仁包子了,我对虾过敏啊……”步薙书猛地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
候诊室里的人都在看他,“那小伙子咋了?”
旁边的大妈摇摇头,带着口音的话响起:“哦约,八成是得了什么治不了的大病。”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帅小伙。”
“谁说不是呢,命运无常。”
……可没人看见他身边,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正慢慢蹲下身,用半透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颤抖的肩膀。
“哥,我想你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空荡荡的椅子上。
医院的空调总是打得太足。
步薙书猛地回神,发现自己还坐在候诊椅上。
抬头盯着候诊室墙上的电子钟,数字跳转到9:47。
他拢了拢外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
“哥,你看那护士姐姐,是不是和上次给我包扎的那个很像?”
步隻坐在旁边的空椅上,手指戳着步薙书的胳膊给她指人,“就那个眉毛特别粗,还老爱教训人的姐姐。”
步薙书没转头,目光仍停留在时钟上,“哪个?”
“就说我‘十几岁的小伙子爬树还能摔骨折,丢不丢人’的那个。”
步隻学起护士当时的语气,惟妙惟肖。
步薙书的嘴角不自觉扬了一下,又迅速压平。
“活该,谁让你非要去掏那个鸟窝。”
“那不是鸟崽子掉地上了嘛,”步隻撇撇嘴,杂志翻得哗哗响,“再说了,最后不是救活了一条小生命嘛。”
步薙书终于侧过头。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步隻发梢跳跃。
十九岁的男孩穿着那件他最爱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卷到肘部,露出一截健康有劲的手臂。
太真实了。
真实到步薙书几乎要伸手去碰一碰。
“步薙书!”
护士在叫号台喊他的名字。
他起身时晃了一下,步隻下意识要来扶——手指穿过步薙书的手臂,捞了个空。
两人都顿住了。
“你先去,”步隻收回手,插回兜里,装作无事发生地努努嘴,“我在这儿看会儿杂志。
这期鞋款真不错,回头……”步薙书没等他说完就转身走向诊室。
他不敢听下去。
“步先生是吗?
请坐。”
医生敲着键盘,没抬头,“最近感觉怎么样?”
步薙书在就诊椅上坐下,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医生白大褂袖口,没有那一点褐色污渍。
“还好。”
“心脏还有没有突发性绞痛?”
“偶尔。”
“幻听幻视的情况呢?”
步薙书的指尖掐进掌心。
“好多了。”
医生终于从屏幕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药还在按时吃吗?”
步薙书沉默地点点头。
药在抽屉里积了灰,他受不了那种吃了后世界变得灰蒙蒙的感觉。
“恢复期避免情绪波动很重要,”医生打印处方单,“你弟弟的事..…节哀。
但生活还要继续。”
步薙书盯着医生桌上那盆绿萝,叶片蔫蔫地垂着。
“他昨天还说我做的包子馅咸了。”
步薙书突然说。
医生拿着单子写字的笔尖顿住了。
诊室里安静的只有时钟的嘀嗒声。
过了一会儿,医生轻声说:“步先生,你弟弟去世己经一年了。”
处方单被递过来。
步薙书没接,他抬起头,非常平静地问:“那为什么我还能看见他?”
——“医生说什么了?”
步隻小跑着跟上步薙书的步伐,穿梭在医院走廊里。
“老一套。
注意休息,按时吃药,保持心情愉快。”
步薙书按下电梯按钮。
步隻嗤笑,“全是废话。
保持心情愉快——怎么保持?
他们又不说。”
电梯镜面映出步薙书独自站立的身影。
他盯着那个镜像,看着镜中人眼眶慢慢泛红。
“哥?”
步隻的声音带上担忧,“是不是检查结果不好?”
步薙书猛地眨眼,压下那股涩意。
“没有。
恢复得不错。”
“那就好!”
步隻立刻又明朗起来,跟着电梯里的音乐哼歌,是去年某支烂大街的网络神曲,“哎,哥,你记得吗,去年夏天这歌到处放,刷个视频,十个里面有八个,烦死了。”
步薙书记得。
去年夏天步隻高考结束,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就来投奔他,美其名曰“远离父母,提前体验都市大学生活”。
那快两个月的时间里,六十平米的小公寓挤满了步隻的东西——滑板、游戏碟、吃到一半的零食袋。
还有无休无止的这首破歌。
“你当时还跟着跳那个什么挑战舞,”步薙书说,“把卧室的床架子踩断了。”
步隻哈哈大笑,“然后咱俩连夜去宜家买新床,结果迷路了,等到了人早关门了,最后半路回来的时候我还饿了,就在路边摊吃了炒河粉和关东煮,你还特别嫌弃!”
电梯到达一楼。
门开时,步薙书轻声说:“那天你吃了西串萝卜,摊位阿姨看你帅,多给你加了一串。”
步隻的笑容淡了些,“哥你记性真好。”
步薙书没答话。
他记得关于步隻的一切,清晰得像用刀刻在骨头上。
记得他吃虾会过敏但总偷吃,记得他喝豆浆不爱加糖,记得他左耳后有一颗小痣,记得他去年的爱宠是那件白衬衫,记得车祸瞬间,步隻扑过来护住他时胸腔里发出的那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