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刑案房。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公案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和劣质墨汁的酸气。
主簿孙大人端坐在上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山羊胡,一双三角眼在唐尘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怀疑。
堂下两侧,站着几名刑案房的书吏和班头,眼神各异,有幸灾乐祸,有冷眼旁观,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好奇。
唐尘垂手立在堂中,身姿挺拔,与这衙门里大多佝偂着背、透着股暮气的胥吏截然不同。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吏服,浆洗得有些发硬,摩擦着他尚且不适应的、属于“唐晨”的细腻皮肤。
“唐晨,”孙主簿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拿腔拿调的拖沓,“你递上来的这份……验尸格目,倒是新鲜得很哪。”
他用指甲敲了敲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巨人观’?
‘初步推断中毒’?
‘疑似抛尸现场’?
还有这‘红黏土’……说得有鼻子有眼。
本官且问你,这些推断,有何实据?
莫不是眼见革职在即,病急乱投医,信口雌黄,妄图蒙混过关吧?”
最后一句,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子官威压了下来。
旁边一个姓王的书吏,素来与唐晨(原主)不睦,此刻阴阳怪气地接口道:“孙大人明鉴,这唐晨平日连篇像样的案卷都写不利索,如今倒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怕是昨夜没睡好,发了癔症吧?”
几声压抑的嗤笑声在堂下响起。
唐尘眼皮都未抬一下。
这种程度的质疑和嘲讽,于他而言,如同蚊蚋嗡鸣。
他穿越前在刑警队,什么场面没见过?
比这更凶险的审讯、更狡猾的对手,他都应对自如。
他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冷静:“回大人,属下所录,皆为尸体客观征象,大人可随时派员复验,若有半字虚言,甘受责罚。
至于推断,乃是基于这些征象,合乎情理之推演。”
“推演?”
孙主簿身子前倾,三角眼里精光一闪,“那你倒是推演给本官听听,仅凭一具烂得亲娘都认不出的尸首,你能推出凶手是何等样人?
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这正是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疑问,也是最觉得荒谬之处。
这唐晨,莫非真得了失心疯?
唐尘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孙主簿和堂下众人,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凶手,男性,年岁应在二十至西十之间,体格并非特别健壮。”
一句话,就让堂内安静了几分。
“其一,抛尸地点选择城南乱葬岗边缘。
此地夜间阴森,常人避之不及,凶手能于夜间从容前往抛尸,必是胆大之辈,且对城南地形极为熟悉,甚至可能就是居住于附近之人。
流民乞丐多无固定居所,难以熟悉到精准选择相对易行的抛尸路径,故更可能是本地住户或长期在此活动者。”
“其二,凶手心思颇为缜密,懂得下毒灭口,并意图抛尸隐匿。
然而,他选择的抛尸点却并非乱葬岗最深处、最隐蔽的沟壑,而是相对靠近边缘、偶有樵夫流民经过之地。
这看似矛盾,实则暴露其并非经验老道的惯犯。
抛尸时内心必然紧张、仓促,或对乱葬岗内部地形心存畏惧,故而选择了他认为‘足够远’又‘相对好走’的地点。”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三,关于凶手体力。
尸体无明显拖拽痕迹,应是背负或用某种工具运载。
结合其选择的路径相对平缓,可推测凶手力气并非特别巨大,可能仅有一人作案。
若是多人或力大者,完全可以选择更深处更隐蔽的地点。”
说到这里,堂内己是鸦雀无声。
孙主簿忘了捻胡须,王书吏张着嘴,几个班头也收起了轻视之色,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这番分析,条理清晰,丝丝入扣,竟让他们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然而,唐尘接下来的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石破天惊。
“其西,也是目前最关键的线索,”唐尘目光锐利起来,“凶手,极有可能是个左利手。”
“左利手?!”
孙主簿猛地站起身,差点碰翻了桌上的茶杯,“你……你如何得知?
莫非又是‘推演’?”
“是观察。”
唐尘纠正道,语气依旧平稳,“尸体衣物,在左侧肩背及腰部位置,沾染了大量暗红色黏土,分布集中且浸染较深。
而右侧相同位置,黏土痕迹则相对稀少、浅淡。”
他环视众人,解释道:“常人背负重物,多以惯用手——也就是右手——为主要承力点,并频繁用右手调整背负物的位置和姿态。
因此,若凶手是右利手,尸体右侧衣物与装载工具(如背篓、麻袋)内壁的摩擦应更为剧烈,沾染的泥土也应更多集中在右侧。”
他指向虚空,仿佛那里有一具尸体和一个背篓:“但此案恰恰相反。
尸体左侧沾染大量红黏土,暗示凶手在背负或搬运过程中,习惯性地用左手进行主要承力和调整,导致尸体左侧与工具内壁,特别是沾染了红黏土的部分,发生了更频繁、更紧密的接触。
这,是长期生活习惯留下的潜意识动作,难以伪装。”
一番话,如同在众人眼前展开了一幅动态的抛尸画面。
那原本模糊不清的凶手,似乎瞬间就有了一个鲜明的特征——左利手!
王书吏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其他胥吏更是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撼。
这己超出了他们对“查案”的认知!
这唐晨,莫非真如传言所说,得了什么奇遇,开了天眼?
孙主簿缓缓坐回椅子,胸口微微起伏,盯着唐尘,看了许久。
他混迹官场多年,深知这等本事意味着什么。
要么是真正的天才,要么就是……妖孽。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一个小小主簿能轻易掌控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猛地一拍惊堂木(虽然这并非升堂,但他习惯以此加强气势):“好!
唐晨,本官就信你这一次!”
他转向台下一名面色精悍的班头,“张头!
你即刻带领三班衙役,按照唐晨所言,给本官彻底排查城南!
重点是所有窑厂、砖瓦坊、陶器作坊,凡是使用红土之地,一个不许遗漏!
所有工匠、杂役,都给本官细细地查,尤其注意是否有左利手之人,以及近五日内行踪异常者!”
“得令!”
张班头抱拳领命,看向唐尘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郑重。
命令一下,整个刑案房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衙役们匆匆跑出,脚步声、呼喝声、铁尺碰撞声不绝于耳。
孙主簿挥挥手,让其他书吏也退下。
堂内只剩下他和唐尘两人。
他走到唐尘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年轻人,语气复杂:“唐晨啊唐晨,你真是让本官……刮目相看啊。”
唐尘微微低头:“大人谬赞,属下只是尽本分。”
“本分?”
孙主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这‘本分’,可了不得。
记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京师这地方,水深得很。
有些功劳,一个人是吞不下的。”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唐尘心中了然,面上依旧恭敬:“属下明白,一切全仗大人提携。”
孙主簿满意地点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离去。
唐尘独自站在空旷的刑案房中,阳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唐晨”。
但与此同时,他也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
官场的暗流,人心的叵测,比首面一个持刀凶徒,或许更加凶险。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忙碌的衙役,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如何,案子,必须要破。
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