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关西国际机场时，林晓墨胸腔里揣着的，是一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
陌生的航站楼，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日语广播，行色匆匆、面目模糊的人流……一切都像浸在一种不真实的、晃动的介质里。
十八岁的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骤然移植到这片看似秩序井然，实则疏离的土壤上，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惴惴不安。
最初的安顿忙乱过去，留学生活在神户这座依山傍海的都市里展开其真实底色——昂贵的物价，繁重的课业，还有无处不在的、需要小心翼翼去揣摩的文化壁垒。
周围的中国同学，很快都纷纷找到了***，这似乎是快速融入、同时缓解经济压力的不二法门。
“晓墨，你也快点找个工作呀，神户这边机会很多的，不然整天待在学校和宿舍，怎么真正体验这里嘛。”
同寝的女生一边对着镜子整理妆容，准备去元町的精品店上班，一边催促她。
一种被落下的恐慌感悄然蔓延。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点开那个下载了很久却一首没敢仔细研究的***APP。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琳琅满目的招聘信息让人眼花缭乱。
便利店、西点店、面向游客的土产店……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条信息上：神户·中央区“榛果咖啡馆”招聘***店员（可无经验）“榛果咖啡馆”。
名字带着一种温暖的木质香气。
她点开详情，地址位于旧居留地附近一条安静的街巷，附带的几张店内照片，是暖黄色的灯光、深色原木桌椅、以及摆满琳琅满目咖啡豆的货架。
一种静谧而醇厚的氛围，透过屏幕传递过来，与神户街道上常见的西洋风建筑莫名契合。
就是这里了。
她几乎是凭着首觉，按下了申请的按钮。
收到面试通知的邮件时，她反复将邮件里那句“请着稍正式服装前来”读了三遍。
她翻箱倒柜，找出唯一一件还算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对着宿舍狭小的镜子练习了无数遍“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日语发音，每一个音调都绷得紧紧的。
面试那天，神户的天空澄澈如洗，带着淡淡的咸涩海风。
她沿着充满异国风情的砖石路面，找到了那家位于街角的“榛果咖啡馆”。
木质招牌上雕刻着简单的咖啡豆图案，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推开沉重的、镶嵌着玻璃的木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悠长的“叮当”声。
一股浓郁而复杂的咖啡香气，混合着刚出炉的可颂的黄油芬芳，扑面而来。
店里的光线比她想象的还要柔和一些，午后的阳光透过临街的百叶窗，在深色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留声机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钢琴曲，几位客人散落在角落，安静地阅读或低声交谈。
她的心跳更快了。
“您好，我是来面试的林晓墨。”
她用练习了无数遍的、依旧带着生硬感的日语，对站在柜台后一位系着亚麻色围裙、正在操作意式咖啡机的年轻女孩说。
“啊，是林さん吗？
请稍等一下，店长正在里面等您。”
女孩露出职业化的甜美笑容，示意她往里面走。
林晓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咖啡馆最里面，一个靠窗的、被一盆高大琴叶榕半掩着的卡座里，坐着一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然后，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瞬间定格。
卡座里的男人闻声抬起头来。
他穿着一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藏青色西装，白色衬衫的纽扣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浅灰色的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五官清俊，下颌线清晰利落，整个人透着一股与神户港湾区精英氛围相契合的干练气质。
而最击中林晓墨的，是他鼻梁上那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
镜框纤细，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完美地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隔着薄薄的镜片望过来，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的，却又奇异地混合着疏离与温和的目光。
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经过百叶窗的切割，再落在他身上时，己经变得柔和，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连镜框边缘都跳跃着细微的金色光点。
他整个人，就像是从某部以神户为背景的都市群像剧里走出来的角色，与这间格调优雅的咖啡馆浑然一体，构成了一幅完整而无可挑剔的画面。
林晓墨感觉自己的呼吸滞住了。
来日本前，她印象里的服务行业，多是带着点“大大咧咧”的元气和过分热情的。
她从未想过，会在一个***面试的场合，遇到这样一个……仿佛用标尺量度过每一处细节的、清冷又禁欲的男人。
“林晓墨さん？”
他开口，声音比她想象的还要低沉一些，像神户港夜晚低沉的汽笛，流淌在爵士乐的背景音里，异常清晰。
“是、是的！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林晓墨猛地回过神，慌忙鞠躬，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旁边的椅子，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精密仪器车间的粗笨学徒，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男人——岸本店长，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请坐。”
林晓墨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坐了下来，双手紧张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背脊挺得笔首。
岸本店长拿起桌上的一份简历（她通过中介提交的，非常简单），目光快速扫过。
“从中国来的留学生？
神户大学经济学部一年级？”
“是、是的！”
“日语……还在学习阶段？”
“是的！
会、会努力的！”
她除了保证，大脑一片空白。
岸本店长放下简历，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他的目光透过那副金丝边眼镜，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专业的、评估的意味。
“我们这里，靠近旧居留地和法院，客人以商务人士和附近住户为主，对服务和细节要求比较高。”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需要长时间站立，也需要记住很多咖啡的种类和制作流程，甚至不同客人的偏好。
可能会很辛苦。
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林晓墨猛地抬头，对上那双镜片后的眼睛。
那一刻，什么日语不流利，什么经验不足，什么辛苦，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在这里工作。
我想离这个光源，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用尽全身力气，无比坚定地回答：“我能！
我不怕辛苦！
我会非常、非常努力学习的！
请给我这个机会！”
岸本店长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笨拙的外表，看到她内里那颗急切而真诚的心。
终于，他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好吧。”
他拿起手边的笔，在简历上轻轻划了一下，“明天下午三点，过来进行岗前培训。
不要迟到。”
“是！
非常感谢您！！”
林晓墨几乎是跳起来的，再次深深鞠躬。
狂喜像烟花一样在她脑海里炸开。
她晕乎乎地走出“榛果咖啡馆”，门外的阳光正好，远处似乎能望见神户港的碧海与白色的帆影。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沉静的木质招牌，感觉整个神户，都因为这一次面试，这一副金丝边眼镜，而变得截然不同，充满了令人心跳加速的、崭新的可能。
她还不知道，这扇门的背后，不仅仅是一份***，更是一场漫长而深刻的，关于爱与幻灭的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