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电视柜顶上的奖杯。水晶的。底座刻着“少儿钢琴大赛金奖”。现在落满灰。
严晓晓在厨房喊：“姐！帮我切洋葱！”我进厨房。
她指着案板上三个洋葱：“我眼睛受不了。”我拿起刀。洋葱味儿冲鼻子。
严晓晓靠着门框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得飞快。她指甲是新做的。粉钻闪得刺眼。
“妈说晚上吃鱼，”她头也不抬，“清蒸。”我切洋葱的手顿了一下。刀锋偏了。
血珠从食指冒出来。滴在白色案板上。很红。严晓晓尖叫：“姐！血滴到案板上了！多脏啊！
”她冲过来拧开水龙头。抓起我的手往冷水里塞。动作很急。我的手腕撞上不锈钢水槽。
咚一声。她力气真大。水流冲着手上的血。淡红色的水打着旋流进下水道。“你自己按着，
”她松开手，抽了张厨房纸擦溅到手上的水，“我去拿创可贴。”她跑出去。脚步声轻快。
我关掉水龙头。血还在冒。伤口有点深。严晓晓拿着创可贴回来。粉色的。印着小猫。
她撕开包装。“姐，”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贴上去，“下次小心点嘛。”她的睫毛很长。
微微颤动。像小时候那样。“你刀工不好，”她贴好，轻轻按了按边缘，“以后切东西喊我。
”她抬头冲我笑。眼睛弯弯的。很甜。电视里在放音乐比赛。弹钢琴的女孩十七八岁。
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像精灵。我换台。严晓晓抢过遥控器。“看这个！
”她调回音乐频道，“多好听啊！”她盘腿坐在地毯上。仰着头。眼睛发亮。“姐，
”她突然回头看我，“你以前弹得是不是比这个好？”我喉咙发紧。“忘了。”“骗人！
”她爬过来，挨着我坐下，“妈说你拿了好多奖杯！”她指着电视柜顶上的水晶杯。
“那个最亮！”奖杯在昏暗的光线下。灰扑扑的。像蒙了层雾。“都过去了。”我说。
严晓晓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头发蹭着我的脖子。有点痒。“姐，”她声音闷闷的，
“我要是能弹琴就好了。”我没说话。电视里。女孩的手指按下最后一个***。掌声雷动。
妈回来了。拎着一条活鱼。塑料袋里水还在晃。“晓晓！”她进门就喊，
“快来看妈妈买的鲈鱼！多新鲜！”严晓晓跑过去。“好大！”“清蒸最鲜！
”妈把鱼递给我，“小烬，拿去处理了。”鱼在袋子里扑腾。我接过。鱼腥味混着水汽。
钻进鼻子。“妈，”严晓晓挽着妈的胳膊，“姐刚才切到手了。”妈皱眉看我。
“贴创可贴了？”她问。“嗯。”“那还能杀鱼吗？”妈有点犹豫，“别感染了。”“能。
”我说。拎着鱼进厨房。背后传来妈的声音。“还是晓晓懂事，
知道心疼姐姐…”水龙头哗哗响。我按着滑溜溜的鱼身。菜刀刮掉鱼鳞。银白的鳞片飞溅。
粘在水槽壁上。鱼鳃是暗红色的。剪刀伸进去。剪断。掏出来。鱼不动了。
吃饭时妈一直给严晓晓夹鱼肚子。最嫩的那块。“晓晓多吃点，”妈又夹一筷子，
“读书费脑子。”严晓晓把鱼刺挑出来。动作斯文。“姐也吃。”她把一块鱼肉放我碗里。
刺没挑干净。“小烬，”妈看着我碗里的鱼，“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在投简历。
”“要抓紧，”妈喝了口汤，“都毕业三个月了。”“嗯。”“你王阿姨女儿，
”妈放下汤匙，“在银行上班，一个月八千呢。”“姐以前学音乐的，”严晓晓插话，
“多厉害啊。”妈哼了一声。“厉害什么，”她舀了勺鱼汤，“手指头伤了，钢琴能当饭吃？
”我捏着筷子。指节发白。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很清晰。“对了，”妈突然想起什么，
“晓晓，你们学校那个文艺汇演，你要不要报个节目？”严晓晓眼睛一亮。“可以吗？
”“怎么不行！”妈给她盛汤，“你唱歌好听！”“我想弹钢琴。”严晓晓说。
勺子掉进汤碗里。溅起几滴。落在桌布上。油渍晕开。妈愣住了。“你什么时候学的钢琴？
”严晓晓脸红扑扑的。“偷偷学的，”她小声说，“学校琴房，午休的时候去。”“哎呀！
”妈拍了下桌子，“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她激动得脸发红。“我女儿就是有天赋！
”她看着严晓晓，“偷偷学都能上台表演！”严晓晓羞涩地笑。“只会一点简单的。”“姐，
”她转向我，“你能教我吗？就…基础点的？”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我手生了。
”我说。“教教嘛，”妈立刻说，“你妹妹想学是好事！”严晓晓期待地看着我。
眼睛亮晶晶的。“行。”我说。琴房灰尘味很重。盖着钢琴的绒布。掀开时扬起细小的尘埃。
在阳光里跳舞。严晓晓新奇地摸着琴键。“真漂亮。”她感叹。黑亮的琴盖映出她的脸。
“先从音阶开始。”我拉开琴凳。坐下。琴凳蒙皮有些开裂。露出里面黄色的海绵。
手指按在琴键上。冰凉。僵硬。右手食指的创可贴。粉色的猫脸。有点碍事。我抬起手。
“手腕放松。”我说。严晓晓坐在旁边。学着我的样子。把手放在琴键上。她的手指修长。
指甲上的粉钻在光下闪。“这样？”她问。手腕绷得很直。像根棍子。“放松。”我伸手。
想轻轻按一下她的小臂。指尖刚碰到她皮肤。她猛地一缩手。“姐！你手好凉！
”她搓着自己的胳膊。“吓我一跳。”“抱歉。”我收回手。放在膝盖上。手心有汗。
“你弹个音阶我听听。”我说。她犹豫地把手指放回去。按下中央C。声音干涩。哆。
然后是无名指按下的Re。咪。手指塌下去。声音发闷。“手指立起来。”我说。她试了试。
手型歪歪扭扭。像刚学走路的小鸡。“好难啊。”她抱怨。“慢慢来。”我示范了一次。
手指抬起。落下。连贯的音阶流淌出来。虽然生涩。但没出错。严晓晓看着我的手。“姐，
”她突然问，“你手受伤的时候…疼吗？”琴键冰凉。透过指尖。往上爬。“忘了。”我说。
严晓晓进步很快。快得惊人。才两周。她就能流畅地弹《献给爱丽丝》的前半段。
妈站在琴房门口听。眼角的笑纹堆起来。“我们晓晓就是聪明！
”她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进来。叉起一块。喂到严晓晓嘴边。“歇会儿，别累着。
”严晓晓张嘴接了。“姐教得好。”妈这才看我一眼。“你也吃点。”盘子递过来。
苹果切得大小不一。我拿了一块。“妈，”严晓晓舔舔嘴唇，“汇演我想弹《月光》第三章。
”妈吓了一跳。“那么难的曲子？”“姐说我可以试试！”严晓晓看着我，眼神带着恳求，
“是吧姐？”《月光》第三章。快板。疾风骤雨。当年我练了整整三个月。手指磨出水泡。
又变成茧。“跨度大，”我慢慢嚼着苹果，“指法容易错。”“姐你多教教我嘛！
”她拉着我的袖子晃，“下个月就汇演了！”妈立刻帮腔。“小烬，你多费心。”盘子空了。
只剩几滴果汁。黏在玻璃上。严晓晓开始长时间泡在琴房。我坐在她旁边。纠正指法。
“这里，”我指着谱子，“跨八度的时候手腕别抬太高。”她试了一次。手指砸在琴键上。
声音很重。“不对，”我伸手，虚虚在她手腕上方比划，“像这样…”她突然用力按下***。
我的手没来得及收回。琴键猛地弹起。重重撞在我的食指上。旧伤口。创可贴早就撕掉了。
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现在被硬木边缘。狠狠硌上去。剧痛。闪电一样窜上来。我闷哼一声。
攥住手腕。“姐！”严晓晓慌了，“我不是故意的！你手突然过来…”冷汗冒出来。
眼前发黑。“没事。”我咬着牙。手指蜷缩着。不受控制地发抖。“真没事？”她凑过来看。
我抽回手。藏在身后。“继续。”她看着我。眼神复杂。“要不…今天算了？”“继续。
”她重新把手放上琴键。接下来的练习。她格外小心。不再出错。汇演那天。
妈特意穿了新买的旗袍。墨绿色。衬得她皮肤很白。她给严晓晓梳头。编了复杂的辫子。
别上水钻发卡。“我们晓晓真漂亮！”她左右端详。严晓晓穿着白色纱裙。坐在镜子前。
像个公主。“姐，”她回头叫我，“你看行吗？”我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她的演出服外套。
“挺好。”“你穿这个？”她看着我身上的旧T恤和牛仔裤。“我又不上台。”我说。
妈皱了下眉。“好歹是晓晓第一次演出，你也收拾收拾。”我站起来。“走吧，别迟到。
”学校礼堂很热闹。舞台灯光刺眼。严晓晓的节目在第五个。妈一直拉着她的手。“别紧张，
晓晓。”“妈，我不紧张。”严晓晓笑着。手心却在出汗。我看着她。白色纱裙。
精致的妆容。还有眼底压抑的兴奋。像极了…很多年前的我。“下面请欣赏，”报幕声响起，
“钢琴独奏，《月光》，演奏者，严晓晓。”掌声响起。灯光暗下。一束追光。
打在舞台中央的黑色钢琴上。严晓晓深吸一口气。走上台。鞠躬。坐下。手指放在琴键上。
第一个音符落下。很稳。行云流水。疾风骤雨般的旋律席卷整个礼堂。掌声雷动。
妈激动地抓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晓晓！是晓晓！”她声音发颤。我盯着舞台。
严晓晓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飞舞。快得看不清。每一个音符。都精准无比。像刻在骨子里。
不该是这样的。她只练了一个月。一个月。不可能。最后一个***落下。余音在礼堂回荡。
严晓晓起身。鞠躬。掌声和欢呼几乎掀翻屋顶。她笑着。目光扫过观众席。落在我脸上。
带着一种…奇异的胜利感。后台堆满了鲜花。严晓晓被同学围着。“晓晓！你太牛了！
”“深藏不露啊！”她矜持地笑。抱着花。妈挤过去。搂着她。“我女儿！这是我女儿！
”她声音很大。我站在角落。看着她们。“严烬？”一个迟疑的声音。我回头。
花白头发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很眼熟。我愣了几秒。“周老师？
”他是我以前的钢琴老师。国内顶尖的音乐学院教授。退休了。居然在这里遇见。
他打量着我。“真是你，”他语气复杂，“好久不见。”“您怎么…”“老朋友邀请，
来看看。”他目光转向被簇拥的严晓晓，“那是…”“我妹妹。”周老师推了下眼镜。
眼神锐利。“她刚才弹的，”他顿了顿，“是你的处理方式。”我心头一跳。“什么？
”“错音的处理，节奏的微妙变化，”他声音很低，但清晰，“尤其是第三小节那个滑音，
当年我让你改了很多次，你总说那样更有‘坠落感’。”血液冲上头顶。嗡嗡作响。
“巧合吧。”我说。周老师深深看了我一眼。“天赋这种东西，”他慢悠悠地说，
“有时候像指纹，独一无二。”他拍拍我的肩。“可惜了。”转身走了。妈还在兴奋地说话。
“晓晓！刚才有个音乐学院领导！说想特招你！”严晓晓惊喜地睁大眼。“真的？
”“千真万确！留了名片！”妈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白色卡片。“星海音乐学院！
主任亲自给的！”严晓晓接过名片。指尖发颤。“妈…我…”“我就说我女儿是天才！
”妈紧紧抱住她。我走过去。“什么特招？”妈挥挥手。“晓晓被音乐学院看中了！
免试入学！”她红光满面。“以后就是钢琴家了！”严晓晓看着我。眼神闪烁。
“姐…”“回家吧。”我说。家里气氛像过节。爸也赶回来了。开了瓶红酒。
“为我们家的大艺术家干杯！”他举杯。杯子碰在一起。清脆一声。严晓晓小口抿着酒。
脸颊绯红。“晓晓，”爸放下酒杯，“那个特招，需要什么条件？
”“主任说下周去学校面谈，”妈抢着说，“带上以前的考级证书，比赛证明什么的。
”“晓晓有吗？”爸问。严晓晓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我…我没参加过比赛…”“哎呀！
”妈拍了下大腿，“这怎么办？”客厅里安静下来。爸沉吟着。“小烬，”他看向我，
“你的那些证书呢？”抽屉最底层。一个硬壳文件夹。落了灰。我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厚厚一摞。考级证书。金奖。银奖。优秀学员。最早的一张。照片上的女孩才八岁。
抱着小小的奖杯。笑得很傻。“都在这里了。”我说。妈立刻拿起来翻。“这个！十级证书！
”“还有这个！全国比赛的！”她抽出几张。“晓晓，这些够用了！”严晓晓没接。
她看着我。“姐…这是你的…”“你姐又用不着了！”妈把证书塞给她，“都是一家人，
分那么清干什么！”爸点头。“晓晓的前途要紧。”严晓晓抱着那摞证书。很用力。
纸张边缘勒进她手心。“谢谢姐。”她说。声音很轻。严晓晓去了音乐学院。带着我的证书。
妈陪她去的。回来时春风满面。“定了！”她一进门就喊，“特招名额！九月入学！
”爸从报纸后抬头。“这么快？”“主任说晓晓天赋惊人！破格录取！”妈放下包，
“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严晓晓跟在后面。没说话。“晓晓，”爸问，“主任怎么说？
”严晓晓换着拖鞋。“就…问了些学琴的经历。”“你怎么说的？”我问。她动作顿住。
“我说…自己练的，”她声音有点虚，“喜欢…就多练…”妈立刻补充。
“主任还夸我们晓晓刻苦呢！没老师指导都能练成这样！”她揽着严晓晓的肩。“天才！
就是天才！”严晓晓低下头。“我去练琴。”她快步走进琴房。关上门。很快。
《月光》的旋律又响起来。比昨天更流畅。我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
朝九晚五。工资不高。但够用。同事大多是女孩。聊明星，聊网购，聊新开的奶茶店。
我不太说话。她们叫我“小严”。严晓晓很忙。练琴。上大师课。准备入学。
家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挺好的。安静。那天发工资。我给自己买了副新耳机。
旧的用了三年。线都断了。路过商场乐器行。橱窗里摆着一架白色三角钢琴。
标价牌上一长串零。我站了一会儿。里面传来试琴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成调。手机震动。
是妈。“小烬！下班没？快回来！有急事！”家里气氛不对。爸，妈，严晓晓。
都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茶几上摊开一个信封。“怎么了？”我问。妈把信封推过来。
“你自己看。”里面是一张照片。打印的。有点模糊。但能看清。昏暗的酒吧。一个小舞台。
我抱着吉他。在唱歌。“哪来的？”我问。“有人寄到家里的！”妈声音拔高，“匿名信！
说你晚上在酒吧卖唱！丢人现眼！”严晓晓小声说。“姐…那种地方很乱的…”爸沉着脸。
“马上辞了！”“我没有卖唱。”我说。照片上是真的。但不是卖唱。是朋友开的清吧。
偶尔去帮忙唱几首。不收钱。“你还狡辩！”妈指着照片，“白纸黑字！”“像素很低，
”我拿起照片，“像***的。”“谁管它怎么拍的！”妈拍桌子，“现在晓晓是准音乐家！
名声多重要！要是让人知道她姐姐在酒吧鬼混…”“妈！”严晓晓打断她。妈喘了口气。
“总之！不准再去！”她盯着我，“找个正经工作！”“文员很正经。”“工资那么低！
”妈嗤之以鼻，“够干什么？不如多帮晓晓打理下演出事务！以后她成名了，
少不了你的好处！”严晓晓低头玩着裙角。“姐…”她声音细弱，
“音乐学院那边…可能需要…政审之类的…家庭背景…”我明白了。“怕我影响你？
”我看着严晓晓。她不敢看我。“不是…就是…那种地方…名声不好听…”爸开口。“小烬，
大局为重。”我把照片扔回茶几。“知道了。”我辞了酒吧的活。朋友很遗憾。
“你唱歌真好听，”他说，“比弹琴差不了多少。”我笑笑。没说话。严晓晓开学了。
搬去学校宿舍。妈也跟着去了。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照顾晓晓生活！”她在电话里说，
“她练琴辛苦！”家里彻底空了。爸经常出差。我一个人。挺好。只是偶尔。夜深人静。
手指会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无声的旋律。日子像流水。严晓晓开始小有名气。
参加比赛。拿奖。上了本地报纸。“天才钢琴少女”。标题很大。照片上的她。
穿着黑色礼服。坐在钢琴前。侧脸线条优雅。妈把报纸剪下来。贴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光宗耀祖！”她每次来都要擦一遍玻璃框。爸也很满意。“晓晓有出息。
”没人问我工作怎么样。同学聚会。班长组织的。“严烬！好久不见！
”“听说你妹妹成大明星了？”“真厉害啊！你们家基因好！”我笑笑。“还好。
”包厢里很吵。烟雾缭绕。有人喝高了。拍着桌子唱歌。我起身去洗手间。走廊尽头。
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的。我靠着冰冷的墙。透气。“严烬？”一个迟疑的声音。我转头。
是赵峰。高中同学。以前一起参加过比赛。他变了很多。胖了。头发稀疏。“真是你！
”他惊喜，“刚才在里面没敢认！”“好久不见。”我说。“你现在…做什么呢？”他问。
“文员。”他愣了一下。“可惜了，”他叹气，“当年你弹琴…多好啊。”“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