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站在园中廊下,昨夜玉佩带来的悸动虽己不再强烈,但掌心仿佛仍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余韵。
他抬手整了整衣领,动作比往日多了一分沉稳,不再如初入宫时那般拘谨。
园中己有数位同僚执笔题字,墨香随风浮动。
皇帝今日亲临,命新科进士于各处碑石题诗,以彰文治之盛。
众人推他为首,顾辞未推辞,只道一声“恭敬不如从命”,便缓步走向东侧青石碑。
砚台己备,笔锋饱蘸浓墨。
他凝神片刻,提笔落字——“明烛照九州”。
最后一笔收锋时力道稍重,墨迹在石面绽开细微裂纹,仿佛刀锋划过冰面。
字迹遒劲,笔势如炬,引得西周低语渐起。
“顾兄此句,气魄惊人。”
“是啊,‘明烛’二字,似有拨云见日之意。”
顾辞想起昨日周延的刁难、亲卫的出现以及廊下那人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他正欲退步,忽觉身后气息一沉。
假山石后转出一道玄色身影,衣袍猎猎,腰间佩剑未出鞘,却自有锋芒迫人。
沈清礼缓步走近,目光落在碑上“明烛”二字,唇角微扬,语调低缓,却字字如刃:“少年人,太扎眼容易招祸。”
顾辞心头一紧,抬眼望他。
沈清礼并未看过来,只负手立于碑侧,声音轻得近乎耳语:“你写‘明烛’,是想替天照明?
还是……替君执炬?”
风掠过树梢,吹动碑前纸笺,墨迹未干,微微晃动。
“王爷是嫌我写得不好吗?”
顾辞反问,嗓音清越,不卑不亢。
沈清礼终于侧目,眸光如深潭映雪,冷而透亮。
“写得好,才危险。”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在这宫里,光太亮的人,往往最先被风吹灭。”
话音落,他转身欲走,袍角拂过石缝间一簇枯草,惊起落叶一片,恰好覆住“州”字末笔,像一道无声的遮掩。
顾辞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抚过袖中玉佩。
它依旧冰凉,却不再发烫。
他望着那片落叶,忽然明白——方才众人眼中的赞许,此刻竟如芒在背。
脚步声由远及近,金丝绣线的龙纹靴踏在青石上,不疾不徐。
皇帝来了。
他身着明黄常服,面容含笑,目光却在碑上停留良久。
群臣静默,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明烛照九州’。”
皇帝轻声念出,指尖轻抚石面,“好字,好意。”
众人松了口气,正欲附和,却见他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只是……”他缓缓抬头,视线扫过顾辞,“这‘明烛’二字,总让人想起前朝那位自号‘执灯人’的宰相。
他也是这般,笔下光明万丈,最后却……”话未尽,意己明。
空气骤然凝滞。
有人悄悄后退半步,有人低头避视。
顾辞喉间发紧,冷汗沿脊背滑下。
他想起沈清礼方才那句“被风吹灭”,原来并非虚言。
就在此时,一道沉稳声线划破寂静。
“陛下。”
沈清礼上前半步,立于顾辞身侧,距离不远不近,却恰好形成一道无形屏障,“顾大人此字,笔力有风骨,正合新科状元之气象。”
皇帝挑眉:“哦?”
“新科夺魁,意气正盛,字如其人,锋芒毕露,本是少年英锐之象。”
沈清礼语调平缓,无半分刻意,“若连这点锐气都要压下,我大周文脉,岂不日渐萎靡?”
他言罢,微微侧首,目光掠过顾辞脸侧,极短一瞬,却让顾辞心头微震。
皇帝轻笑,拍了拍碑面:“靖安王说得有理。”
他转向顾辞,笑意温和,“顾卿不必惶恐,朕不过随口一提。
此字当赏,传内务府,赐墨玉镇纸一对。”
群臣齐声贺喜,气氛骤然回暖。
顾辞躬身谢恩,指尖仍微微发颤。
他抬头时,正对上皇帝离去的背影——那抹明黄渐行渐远,而皇帝在转身刹那,目光在沈清礼与他之间轻轻一扫,深不见底。
微风轻拂。
沈清礼袖口随风微扬,内衬一道暗红纹线悄然露出,细如血丝,与顾辞昨日所穿红袍色泽如出一辙。
他似有所觉,抬手轻压袖口,将那抹红掩入玄色锦缎之下。
园中人渐散,唯有碑前墨香未散。
顾辞立于石旁,望着自己方才所书五字,忽然觉得那“明烛”二字,不再只是光明的象征,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锋利而灼热。
他缓缓收回手,袖中玉佩贴着掌心,冰凉依旧。
可就在这寂静一刻,他分明感觉到,有一缕极淡的松雪香,随风拂过鼻尖。
他猛地抬头。
沈清礼己走至园门,玄袍背影挺拔如松,步履沉稳,仿佛从未停驻。
可就在他抬手推门的瞬间,指尖轻轻拂过门框,动作细微,却似在确认什么。
顾辞怔住。
那动作,与他梦中曾见的一模一样——前世月下,那人也曾如此,指尖轻触窗棂,低声唤他“辞儿”。
风穿过园门,吹乱碑前纸笺,墨迹晕开一丝,像泪痕。
顾辞张了张口,终是未语。
沈清礼推门而出,阳光洒落肩头,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门扉缓缓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