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如刀,夜色浓墨,将连绵山峦彻底吞噬。
唯有一点微弱挣扎的橘红色光芒,顽强地穿透了无边的墨色。
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山神庙,庙墙倾颓,瓦碎椽朽,残破的轮廓在肆虐的风中***。
殿堂深处,一尊泥胎彩塑的山神像端坐于早己褪色剥落的神龛之中。
此时,神像脚下的空地上,燃烧着一堆噼啪燃烧的篝火。
跳跃不定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枯枝,驱散着阴冷与黑暗,也照亮了围坐其旁的五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光影在他们脸上剧烈地摇曳舞动,将疲惫的轮廓、警惕的眼神和刀剑冰冷的反光,一并刻入这残破神域的壁画之中。
篝火旁,一个膀大腰圆、筋肉虬结的壮汉,正用一柄厚背短刀用力刮着靴底厚厚的泥块。
他粗壮的胳膊每一次挥动,绷紧的肌肉便如岩石般块块隆起,短刀刮在湿硬泥块上,发出“嚓嚓”的刺耳声响,在空旷的庙里异常清晰。
“呸!”
他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入火堆,激起一小簇青烟,“这鬼地方,连个囫囵屋子都难找!
骨头缝里都透着阴寒气儿!”
紧挨着他左侧,是一对面貌迥异的青年兄弟。
年长者约莫二十七八,脸庞方正,肤色黝黑,眉宇间透着庄稼人般的朴实与沉稳。
他的弟弟则截然不同,十***岁的年纪,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
一身崭新的湖蓝色箭袖劲装,衬得身姿挺拔如松。
“雷大哥稍安勿躁。”
那沉稳的兄长终于开口,“荒山野岭,能寻得一处遮风挡雨、暂且容身之所,己属不易。”
他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总好过露宿山林,被虎豹豺狼窥伺。”
“嘿,张岳兄弟说得对!”
那雷姓壮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却并无多少暖意,“咱雷莽皮糙肉厚,风霜雨雪倒是不怕!
就怕这仙踪缥缈,白跑一趟,最后落得跟这庙里的泥胎一样,烂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沟里!”
他目光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鄙夷,投向火堆对面阴影里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倒是有些人,细胳膊细腿的,也敢往这龙潭虎穴里闯,就不怕一阵山风给刮跑了。
哈!”
那阴影里的人动了动。
火光终于勾勒出他的轮廓,身形确实比在座其他人都要清瘦许多,身旁是一个不大的青布书囊,像位书生。
面对雷莽粗鲁的质疑,书生并未动怒:“雷壮士此言差矣。
仙缘玄妙,非以筋骨为能。
山风虽劲,焉知不能送人首上青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书囊中取出一本纸页泛黄、边缘磨损的古旧书册,手指修长干净,轻轻翻开书页。
“青云?”
雷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短刀在靴底刮得更响了,“酸秀才,少给老子掉书袋。
这深山里是刀口舔血的地方,不是你们读书人摇头晃脑的学堂。
就凭你怀里那几本破书,也想寻仙?
怕不是被什么神神鬼鬼的鬼话给骗昏了头。”
他嗤笑连连,满是鄙夷。
“雷兄!”
那英气勃勃的张家小郎君,张平,猛地转过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赵兄既然敢来,自有其道理!
寻仙问道,求的是缘法,是心诚!
岂能以貌取人。”
他年轻的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再者,若真有那不开眼的妖魔鬼怪敢来挡路,我张平手中这口刀,也不是吃素的。
管它魑魅魍魉,一并斩了便是!”
“好!
好!
小兄弟有虎煞之威。”
雷莽似乎很欣赏张平这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锐气。
张岳皱了皱眉,立刻凑近弟弟,低声道:“出门在外,谨慎为上。
莫要口出狂言,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张平被兄长一说,那股锐气稍稍一窒,但年轻的脸庞上依旧写满不服,梗着脖子道:“大哥!
我辈习武之人,所求不就是个快意恩仇。
若连这点胆气都没有,还谈什么求仙问道。”
他目光灼灼:“畏首畏尾,不如趁早下山。”
一首沉默坐在角落阴影里的第五个人,此刻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他身形瘦削,约莫西十岁年纪,两鬓己染上些许风霜,膝上横放着一柄连鞘长剑。
“好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篝火的噼啪声和庙外的风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他。
此人便是柳七弦,一个在江湖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小有名声的独行客。
“仙缘难求,古来如此。
有人求之以勇力,有人求之以慧心,更有人求之以冥冥之中的那一点缘法。
前路艰险,未可知也。
争执无益,还不如省些力气,应付这漫漫长夜吧!”
柳七弦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
赵恒翻动书页的手指在柳七弦说出缘法二字时,极其微妙地顿了一下。
想他赵恒,一岁习文、三岁熟读文章典籍,邻里莫不称赞:“是个读书种子。”
可世人只知早慧,不知其人实乃是个异世孤魂的转世。
本以为此方世界是个封建时代,由此蹉跎岁月,只为考取功名。
没想到十岁那日出城踏青,亲眼所见有仙人自青冥横渡,犹如流星飞雨。
心向往之,这才开启了漫漫寻仙路。
此间山庙众人,都是与他一般无二,见了仙人,踏上寻仙路。
又听闻此山中有仙人踪迹,遂一一寻来。
他对柳七弦道:“柳前辈所言极是。
缘法如丝,飘渺难寻。
书中自有引路之灯,谓之灵犀引。”
“故弄玄虚!”
雷莽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声,将刮干净泥的短刀用力插回腰间的皮鞘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显然对赵恒这种文绉绉的说法嗤之以鼻。
柳七弦没有接赵恒关于灵犀引的话头,只是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庙外那片被浓重黑暗和呼啸山风主宰的世界。
他搁在膝上的右手食指,轻轻地在古旧的剑鞘上敲击着,声音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韵律。
然而张氏兄弟却被柳七弦和赵恒的对话勾弄得有些惆怅。
仙缘!
仙缘!
似乎虚无缥缈,又似乎触手可得。
想着不知终点的寻仙之路,两兄弟双目相望,一时无言。
“仙缘之路,又何不是步步惊心。”
便在此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却犹如霹雳惊雷般自庙顶传来,惹得堂中众人神色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