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秸垛后的影子麦收后的第六天,李家庄的打麦场还堆着半人高的麦秸垛。
日头斜斜挂在村西的老槐树上,把王桂兰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没扎稳的麦秸,风一吹就晃。
她正蹲在垛根捆麦秸,手指被麦芒划得通红,渗着细血珠。
不远处,大嫂张翠花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孙子,坐在场边的石头上嗑瓜子,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混着麦糠黏在泥里。
“桂兰,”张翠花的声音隔着麦秸垛飘过来,带着热烘烘的土腥气,“建军今儿个回不回?”
桂兰手底下顿了顿,麦秸绳在掌心勒出红痕。
“说、说厂里忙。”
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眼睛盯着脚边的蚂蚁——三只蚂蚁正拖着半粒麦仁,往麦秸垛深处钻。
“忙?
我看是躲着吧。”
张翠花嗤笑一声,怀里的孩子哭起来,她拍着***哄,“你说你这肚子,真是个盐碱地,播啥种都不发芽。
建军在县城当工人,多体面?
回头让人知道媳妇八年生不出娃,脊梁骨都得被戳穿。”
桂兰的脸腾地烧起来,像被正午的日头烤着。
她攥紧麦秸绳,绳头的毛刺扎进肉里,疼得眼眶发酸。
八年了,从十八岁嫁进李家,她的肚子就没鼓起来过。
村里的风言风语像麦芒,看不见,却能扎得人浑身疼。
前阵子二婶子偷偷塞给她一包黑乎乎的药粉,说是邻村神婆给的,她熬了三回,拉得差点晕过去,肚子还是没动静。
“大嫂,说话积点口德。”
老三李守业的声音从麦场那头传来。
老人拄着枣木拐杖,蓝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白粗布。
他年轻时做过保长,腰板比一般庄稼人首,只是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进麦糠。
张翠花立刻换了笑脸,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爹,我跟桂兰说笑呢。”
李守业没理她,走到桂兰身边,看她捆好的麦秸捆歪歪扭扭,叹口气:“别听你大嫂嚼舌根。
建军在县城当工人,是你哥托了多少关系才进去的,不容易。
你把家里守好,比啥都强。”
桂兰点点头,喉咙像被麦糠堵住,说不出话。
她知道大哥李建业的能耐——村主任的位置坐得稳,村里的砖窑厂、果园都是他牵头办的,连公社书记见了都得递烟。
建军能进县城的化肥厂,全靠大哥找了县劳动局的亲戚。
“爹,大哥让我问,下午去公社拉化肥,用不用叫上建军?”
桂兰终于挤出句话,声音发颤。
“叫他干啥?
厂里的活金贵。”
李守业往麦场东边瞥了眼,老大李建业正领着两个儿子往这边走,大孙子背着书包,小孙子光着脚丫,在麦秸堆上打滚。
“建业,你弟回不来,化肥就雇二柱子的驴车拉。”
李建业三十出头,穿着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肌肉。
他嗓门洪亮,老远就喊:“爹,不用雇,让二小子跟我去就行。
桂兰,你在家把晒好的麦子收进仓,别让夜里下雨淋了。”
他说话时没看桂兰,眼睛盯着场边的麦秸垛,像是在盘算能卖多少钱。
桂兰低下头,看见他裤腰上别着的“村主任”红袖章,红得刺眼。
张翠花凑过去,笑着说:“建业,刚桂兰还说建军回不来呢。
你说建军也是,厂里就那么离不开?
家里麦子都收完了,也不回来看看。”
“厂里忙,”李建业皱了皱眉,“化肥厂扩建,建军是技术工,走不开。”
他顿了顿,看向桂兰,“回头让建军捎两盒城里的雪花膏,你也抹抹,看你这脸糙的。”
这话听着像关心,桂兰却觉得比张翠花的话还扎心。
她知道,大哥是嫌她拿不出手——大嫂生了两儿两女,在村里走路都挺着胸脯,而她,连个娃都生不出,配不上当工人的男人。
日头慢慢沉下去,麦场的影子越拉越长。
李建业领着儿子走了,张翠花抱着孙子回家做饭,李守业蹲在麦秸垛旁,吧嗒吧嗒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
桂兰捆完最后一捆麦秸,首起腰时,后腰像断了似的疼。
她往家走,路过村西头的井台,看见几个妇女在洗衣服,见她过来,说话声突然低了下去,眼神却首往她肚子上瞟。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回了家。
院子里空荡荡的,东厢房是她和建军的屋,西厢房堆着农具。
她推开东厢房的门,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桌上面摆着建军的相框——穿着工装,笑得腼腆。
她坐在床沿,摸着衣柜上的红漆——那是结婚时刷的,如今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木头。
八年了,这屋里除了多了几件建军的工装,啥都没变。
没有婴儿的哭声,没有女人哄孩子的呢喃,只有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像守着一片不长庄稼的盐碱地。
窗外传来鸡叫声,是该喂鸡了。
桂兰起身去鸡窝,刚打开鸡窝门,老母鸡就扑腾着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小鸡仔。
她看着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忽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哭声不大,被风吹得散在院子里,像一粒落在麦秸垛上的尘埃,没人听见。
天黑时,桂兰把晒好的麦子收进仓,锁上门往爹和大哥家走。
晚饭在老宅吃,这是李家的规矩。
路过打麦场,看见李守业还蹲在麦秸垛旁,烟袋锅的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像颗孤独的星。
她走过去,轻轻说:“爹,回家吃饭吧。”
老人抬起头,烟袋锅的光映着他的脸,皱纹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桂兰,”他磕了磕烟袋,“别往心里去。
人这一辈子,就像种麦子,有的早熟,有的晚熟,急不得。”
桂兰没说话,扶着老人往家走。
月光洒在土路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老一小两株麦子,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她不知道,这场关于麦子和收成的等待,还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