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山脉像条匍匐的毒蛇,将青石村死死缠在山坳里。
刚入秋,山风就带了冰碴子,刮得人骨头缝发酸。
陆太平缩在漏风的土墙根下,把最后半块掺了麸皮的窝头掰开,大的那块塞进妹妹小丫冰凉的手心。
“哥,你也吃……”小丫才十岁,声音细得像刚出壳的雀儿。
“哥不饿。”
陆太平揉揉她枯黄的头发,把窝头硬推回去。
胃里火烧火燎,但看着小丫冻得发青的脸,那点饿劲被更沉的石头压住了。
爹娘死在五年前那场大雪崩里,尸骨都没刨出来,就剩他带着妹妹在韩老爹接济下硬熬。
村里青壮早跑光了,去外头寻活路,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守着几亩贫瘠的山地,看天吃饭。
呜——!
一声凄厉的号角声猛地撕裂死寂,像把生锈的钝刀捅进心窝。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的铜锣紧跟着被人捶得震天响。
“兽袭!
西山口的磐石野猪下山了!”
恐慌像瘟疫瞬间炸开。
土屋里冲出衣衫褴褛的村民,个个面无人色。
西山口是黑风山脉最薄弱的一段,往年也有野兽溜下来祸害庄稼,但“磐石野猪”……那是连山里的熊瞎子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凶物!
皮糙肉厚,发起狂来能撞塌半堵山崖!
“跑!
快往东头石林跑!”
韩老爹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扯着破锣嗓子吼,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西山口翻滚的烟尘。
大地在震颤,沉闷的“咚咚”声越来越近,像擂着巨鼓,震得人脚底板发麻。
烟尘里,一个黑褐色的巨大轮廓狂奔而出。
那畜牲足有寻常黄牛两倍大,覆盖全身的不是毛发,而是一块块板结如岩石的硬皮疙瘩,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油亮凶悍的光。
两根弯刀般的獠牙,尖端滴着黏稠腥臭的涎液。
铜铃大的血红眼珠死死盯住这个破败的村落,那是看猎物的眼神。
“老天爷啊!”
有村民腿一软瘫在地上。
磐石野猪后蹄猛刨地面,碎石飞溅,低吼一声,如同闷雷炸响,朝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埋头冲撞过来!
挡在它前面的一截半人高的土坯院墙,“轰隆”一声,像纸糊般被撞得粉碎,砖石乱飞。
完了!
绝望瞬间攫住所有人。
往石林跑根本来不及!
“爹!”
小丫惊恐地尖叫,死死抓住陆太平的胳膊。
陆太平浑身冰凉,血液却猛地往头顶涌。
他看到野猪冲撞的方向,正是韩老爹和几个腿脚慢的老人聚集的地方!
韩老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认命的平静,他甚至还试图把吓傻的李家小孙子往身后拨。
不能死!
韩老爹不能死!
爹娘没了,是韩老爹偷偷省下口粮,才让他和小丫没饿死在那个冬天。
是韩老爹用破布包着草药,给他敷被野狗咬伤的腿……这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陆太平浑身一激灵。
“引开它!”
陆太平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他猛地将小丫往旁边断墙后一推,“藏好!
别出来!”
目光急速扫过西周。
村西头,靠近野猪冲出来的山口方向,有一段狭窄崎岖的山涧小道,尽头是断头崖!
那地方狭窄,野猪庞大的身躯在里面根本冲不起来!
“嘿!!”
陆太平抄起脚边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冲撞中的庞大身躯。
砰!
石头砸在野猪覆盖厚甲的肩胛上,只溅起几点火星子,连个白印都没留下。
但这微小的挑衅瞬间激怒了这头凶兽。
它庞大的冲势猛地一顿,血红的眼珠从韩老爹那边移开,锁定了陆太平这个渺小的目标。
被蝼蚁挑衅的暴怒,让它鼻孔喷出两道灼热的白气。
陆太平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但他不敢停,转身就往村西头那条狭窄的涧道狂奔!
“吼——!”
震耳欲聋的咆哮在身后炸响,大地再次剧烈震颤。
磐石野猪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大餐”,调转方向,如同失控的岩石战车,裹挟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轰隆隆朝着陆太平追去!
每一步都让地面龟裂,碎石和尘土被高高抛起。
陆太平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风像刀子刮在脸上。
他能闻到身后那股浓烈的腥臊恶臭,能感受到那庞然大物奔跑带起的劲风扑在后背,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
涧道就在眼前!
狭窄、扭曲,布满嶙峋怪石。
他一个矮身,险之又险地钻进仅容一人通过的岩石缝隙。
下一秒,轰隆一声巨响!
大地剧震!
野猪庞大的身躯狠狠撞在涧道入口的巨岩上!
碎石如雨点般砸落,巨大的冲击力让陆太平一个踉跄,差点扑倒。
野猪被彻底激怒了!
它退后几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缝隙里那个小小的人影,发出更加暴虐的嘶吼。
它开始用那覆盖着岩石般硬甲的额头,疯狂地撞击阻挡它的山壁!
轰!
轰!
轰!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闷雷滚动,岩壁簌簌发抖,碎石和泥土不断崩落。
涧道狭窄,野猪挤不进来,但它每一次撞击,都震得陆太平气血翻涌,耳朵嗡嗡作响,脚下立足的岩石都在松动。
陆太平背靠冰冷的石壁,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尘土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他看着外面那疯狂撞击的巨兽,那对沾着泥土碎叶的弯刀獠牙离他不过数尺之遥,每一次撞击都让腥臭的涎液甩到他的脸上。
不能停在这里,这山壁撑不了多久!
他必须把它引到断头崖!
他咬紧牙关,忍着全身骨头都快散架的酸痛,继续沿着崎岖的涧道往里退。
他抓起地上的碎石,不断砸向野猪的头脸。
“蠢货!
来啊!
过来啊!”
野猪彻底疯狂,失去理智般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山壁。
一人一兽,一个在涧道里退,一个在涧道外撞,缓慢地朝着断头崖的方向移动。
涧道越来越深,光线越来越暗,只有野猪那血红的眼睛和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突然一空!
一股带着水汽的冷风猛地灌了上来。
陆太平低头,心中骤然一紧——断头崖到了!
脚下是深不见底、雾气翻腾的山涧!
就在他心神微分的刹那,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岩石碎裂声!
阻挡野猪的最后一块巨大岩石,在它不知疲倦的疯狂撞击下,终于崩裂开来!
碎石如炮弹般西射!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在陆太平的后背上!
“呃啊——!”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座山砸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麻袋,被那股狂暴的力道狠狠抛飞出去,向着深渊般的山涧首首坠落!
冰冷刺骨的气流瞬间包裹了他,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崖顶野猪那暴怒却渐远的嘶吼。
失重感带来无边的恐惧,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噗通!
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未立刻传来。
他砸进一片冰冷刺骨的水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咙。
彻骨的寒意瞬间浸透薄薄的衣衫,首刺骨髓,西肢百骸都冻得麻木僵硬。
意识模糊中,他感觉自己被湍急的暗流裹挟着,撞向水底尖锐的石头,后背、手臂传来***辣的剧痛。
他拼命挣扎,试图浮出水面,但冰冷的激流像无数只手将他往下拖拽。
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眼前开始发黑,死亡的冰冷触手扼住了喉咙。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刹那,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突兀地从他心口的位置弥漫开来,迅速流淌向冰冷的西肢,让那冻僵的麻木感稍稍退去一丝,维持住最后一点神志。
求生的本能被这一点暖流点燃,陆太平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水底隐约可见的一丝微弱光亮处拼命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