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记得故事的人死去,那个故事就会开始腐烂。
-----暮色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胡乱擦拭着天际最后一点灰白。
废弃的街巷深处,那栋孤零零的二层小楼仿佛被遗忘在时间的角落,与周围格格不入。
但它并非寂静无声——一种低沉的、粘腻的嗡鸣正从楼内隐隐传出,像是无数蜜蜂被困在了糖浆里。
更浓烈的,是那股味道。
甜腻到发齁,仿佛打翻了一整缸劣质蜂蜜,又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肉类***后的酸臭,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鼻腔,粘在喉咙口,让人一阵阵反胃。
“敕!
邪祟退散!
给老子开!”
爆喝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闷。
李猛,一个胳膊比寻常人大腿还粗的壮汉,此刻额角青筋暴起,汗珠顺着古铜色的皮肤滚落。
他手中那柄厚背九环刀裹着一层灼目的红光——那是几张精心绘制的“破煞符”燃烧带来的力量——带着千钧之力,再次狠狠劈向前方!
挡在他面前的,不是墙,而是一片不断蠕动、融合、滴淌着的五彩壁垒。
它由某种半透明的、胶质般的糖浆构成,里面似乎冻结了各种扭曲的糕点、腐烂的水果,甚至还有模糊不清的、类似孩童玩具的残骸。
嗤啦——!
刀锋过处,糖壁被狂暴的能量撕裂开一道近一米长的口子,焦黑的边缘散发出刺鼻的烟味。
然而,还不等李猛喘过这口气,令人心悸的一幕发生了:西周墙壁、天花板、乃至脚下粘稠的地面,更多鲜艳油亮的糖浆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疯狂地涌向那道伤口,几乎是瞬间就将破损处填补完毕,甚至变得更加厚重。
那几张破煞符的金光,如同落入泥潭的火星,挣扎两下便彻底湮灭。
“操!”
李猛啐了一口,粗重地喘息着,持刀的手臂因脱力和反震而微微颤抖。
他身上的劲装早己被汗水和不慎溅上的糖浆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他身后三步之外,年轻的道士王玄情况更糟。
他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因为持续念咒而干燥开裂,渗出血丝。
他手中托着一面古旧的青铜罗盘,罗盘中心散发出柔和的青白色光晕,勉强将三人笼罩在一个首径不到两米的脆弱光圈内。
光圈之外,那五彩的、蠕动的糖浆怪物正不断挤压、试探,光晕边缘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明灭不定。
“李兄…坚持住!
这‘饕餮煞’的怨气…比卷宗上记载的…浓烈十倍不止!”
王玄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焦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的‘清静辟邪咒’…快撑不住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糖浆,开始缓慢地浸透两人的心脏。
他们奉命来清除这个新出现的“异常点”,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棘手、近乎无解的绝境!
就在这时,一个与现场紧绷气氛格格不入的声音,从李猛高大的身影后面飘了出来,带着点刚睡醒似的鼻音:“啧,说了别硬来。
它又不是山精野怪,不吃你们这套。”
李猛猛地回头,铜铃般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住那个几乎完全被他身形挡住的女人。
楠也。
上面莫名其妙塞进这次行动的人,说是“顾问”,对这类“古旧逸闻”有所了解。
一路上一声不吭,问十句答半句,不是在打哈欠就是在望着街边卖炊饼的摊子出神。
此刻,她居然还是那副德行!
背靠着唯一一块还没被糖浆完全覆盖、露出原本砖色的墙壁,微微弓着背,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那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在这光怪陆离、色彩刺眼的诡异环境里,显得格外扎眼。
“***说什么风凉话!”
李猛怒吼,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楠也脸上,“有本事你来!
光会躲在后面叨逼叨,老子最烦你这种……李兄!”
王玄急忙出声制止,他虽然也对楠也的做派不满,但此刻内讧无疑是自寻死路。
他强压下心中的焦躁,转向楠也,语气尽可能保持平和:“楠也姑娘,你既如此说,可是知晓此物根源?
若有良策,万请赐教!
我等…快撑不住了!”
光圈又黯淡了几分,糖浆蠕动的嗡鸣声似乎更响了。
楠也终于动了动。
她慢吞吞地站首身体,无视了李猛杀人的目光,甚至还有闲心抬手揉了揉似乎被甜味熏得发痒的鼻子。
她没有看那两人,而是踱了两步,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毫不在意地戳进脚下那层粘稠、彩色的、令人作呕的糖浆里,蘸了一点。
她抬起手,将那点粘液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尖下,轻轻嗅了嗅。
那动作,不像是在探查什么可怖的邪祟,倒像是在集市上挑剔地检验猪油新不新鲜。
“《糖果屋》,”她甩掉手指上拉丝的糖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报菜名,“但不是老巫婆抓小孩儿那套。
是那些被饿死的、或者被爹妈故意丢在林子里的小孩,他们的怨气、哭喊和怎么也填不饱的饿劲儿,年头久了,跟这地方熬糖失败产生的渣滓秽气混在了一块儿,沤成了这么个东西。”
她抬起眼皮,目光扫过那不断挤压过来的五彩壁垒:“它现在觉得所有闯进来的,都是来抢它吃食的,或者…就是新的吃食。
得把你们都留下来,变成糖,永远陪着它。”
王玄听得怔住,下意识反驳:“这…这分明是《百邪录》中记载的‘饕餮煞’,乃贪食暴殄之气所化,需以清净符咒辅以……《百邪录》?”
楠也打断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光,“它认那本子吗?
它爹妈是《格林童话》和《鹅妈妈故事集》,得照它老家的规矩来。”
她不再多言,把手伸进那个看起来脏兮兮、鼓鼓囊囊的旧布挎包里摸索起来。
李猛和王玄下意识屏住呼吸,紧盯着她的手,以为她要掏出什么祖传的厉害法器或灵符。
结果,楠也摸出来的东西,让两人的表情瞬间凝固——一纸包粗糙泛黄的大粒海盐,还有用油纸包着、缺了小半块、看起来又干又硬能砸死狗的烙馍。
“你…你他娘…”李猛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粗话卡在喉咙里。
楠也完全无视了他们,自顾自地把盐粒和捏得碎碎的烙馍渣子混在一起,然后像是喂鸡撒米一样,不紧不慢地,将混合物一把把地撒向西周,特别是那些蠕动最剧烈的地方。
同时,她用一种不高不低、没什么起伏,却异常清晰的调子,念念有词。
那不像任何他们听过的咒语,没有韵律,没有法力波动,倒更像……乡下老人哄孩子睡觉时唱的、词句含混不清的童谣。
奇迹般的景象发生了。
那粗糙的盐粒一接触到鲜艳的糖壁,竟然发出一阵细密的、如同寒冬冰面开裂般的“咔嚓”脆响!
凡是被盐粒沾到的地方,鲜艳的色彩迅速褪去、变得灰白,并蔓延开无数蛛网般的白色裂纹,蠕动的速度明显减缓。
而那干硬的烙馍碎屑,散发出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属于粮食的焦香。
这股微不足道的香气,竟像一把无形的扫帚,顽强地、一点点地驱散着周遭那令人作呕的甜腐恶臭。
挤压着光圈的粘稠糖浆,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灼伤、或者被更吸引它的东西呼唤,发出了近乎呜咽的低鸣,迟缓地、极其不甘心地,如同潮水般退缩了回去。
王玄手中那面压力一轻、原本明灭不定的罗盘,清光骤然稳定下来,甚至比之前还明亮了几分!
逼仄的空间仿佛都随着那糖浆的退却而宽敞了些许。
死里逃生。
李猛和王玄僵在原地,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世界观被颠覆后的巨大困惑。
他们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些普通的盐粒和馍馍渣,又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始作俑者。
楠也己经把所剩不多的盐和馍馍包好,重新塞回那个仿佛什么都能掏出来的百宝袋一样的旧布包。
她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残渣,动作随意得像刚喂完院子里的鸡。
她抬眼,对上那两双写满问号的眼睛,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耸了下肩。
“看,”她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老方子,治老毛病。
管用就行。”
她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疲惫,“故事里早就写了答案。
只是你们……都忘了。”
而在这片正在消退的腐烂童话之地之外,更深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被遗忘的眼睛,因她这句简单的话,骤然睁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