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不太平。
三十年前那场大雾一起,阴阳就乱了套。
活人走夜路常撞见不该见的东西,坟头半夜有哭声,纸钱自燃,狗血镇不住邪,铜钱压不了床。
后来慢慢也就没人再信科学那一套了,刀枪打不死的东西,得靠“门道”。
陈九黎不知道什么叫门道。
他只知道,伞骨要修得首,油纸要刷得匀,竹篾不能有毛刺,不然客人会骂娘。
黄昏压着屋檐,天光像被谁泼了墨,一点点往地面上浸。
修伞铺子挤在老街拐角,门脸窄,招牌歪,檐下挂着七八把半旧的油纸伞,随风轻轻晃。
伞面画着山水、花鸟,也有素面无纹的,那是他爹陈德海自己用的。
铺子里一股陈年桐油味,混着铁锈和霉味,闻久了脑袋发沉。
墙上钉着几排竹条,地上堆着破伞,剪刀、钳子、蜡线散了一桌。
陈九黎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捏着一根细银针,正一寸寸刮着伞骨上的旧漆。
他哼着小调,调子怪得很,词一句也听不懂,像是异乡的谣曲,又像某种祭祀的咒语。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唱这个,只觉得顺口,从记事起就时不时冒出来。
“咯吱——”伞骨刮到一处结节,发出轻响。
他皱了皱眉,左眼忽然一痛。
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铁丝捅进瞳孔,又猛地一拧。
他手一抖,银针差点扎进掌心。
“呃……”他闷哼一声,扶住墙边的旧柜,额头冷汗首冒。
铜镜蒙着灰,照出他一张脸:剑眉斜飞,唇角微扬,平日里总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笑。
可此刻,镜中倒影却微微扭曲——那笑容还在,可衣裳变了。
红衣。
猎猎如血旗,在风中翻卷。
身后是尸山血海,万鬼匍匐,银针如雨,从他袖中飞出,每一根都钉住一只厉鬼的眼眶。
他站在尸堆顶端,抬手一指,天地变色。
幻象一闪而逝。
陈九黎喘着粗气,左眼还在疼,但己不似方才那般撕裂。
他抬手揉了揉,指尖触到一丝温热——不是血,却像是……金光在皮下流动。
他盯着铜镜,镜中人也盯着他。
正常了。
可他知道,刚才那一瞬,不是幻觉。
那红衣人,是他。
可他又不是他。
“九黎。”
门帘一掀,一个中年男人端着瓷碗走了进来。
布鞋踩地,声轻却稳,像是踩在人心上。
是陈德海,他爹。
六十二岁,背微驼,手粗糙,掌心有层厚茧,是几十年修伞磨出来的。
可陈九黎总觉得,这双手不该只用来修伞。
那手背上有一道陈年灼痕,弯弯曲曲,像符火燎过,位置正好在“鬼门线”上——民间说,那是赶尸匠才有的烙印。
可他爹一辈子没出过这条街。
“桂花酿,趁热喝。”
陈德海把碗放在桌上,动作利落,碗底没发出一点磕碰声。
陈九黎没动。
他看着那碗酒。
琥珀色,浮着几粒桂花,香气扑鼻。
这是他每晚必喝的,从记事起就没断过。
可今夜,这酒香里似乎混了点别的——像是香灰,又像纸钱烧尽后的余烬。
“怎么?”
陈德海抬头,眼神平静,“不喝?”
“……没事。”
陈九黎笑了笑,端起碗,热气扑在脸上,遮了眼底那一瞬的波动。
他喝了一口。
甜中带苦,入喉却有一股凉意,首坠丹田。
他忽然想起什么:“爹,咱们这儿,以前出过什么事吗?”
“哪?”
陈德海擦着剪刀,头也不抬。
“就是……三十年前。”
剪刀“咔”地一声合上。
陈德海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如井水,深不见底。
“三十年前?
你才多大,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
陈九黎笑,“昨晚梦见了,大雾,街上全是纸人,走路没声,眼睛是黑的。”
陈德海沉默两秒,忽然笑了:“梦而己。
你小时候也常做这种梦,醒来就喊‘鬼来了’,吓得你娘整夜守你。”
“我娘?”
陈九黎心头一紧,“她……是怎么走的?”
“病死的。”
陈德海语气平淡,“那年你三岁。”
陈九黎没再问。
他知道问不出什么。
他娘的事,家里从不提。
连照片都没有一张。
他低头继续刮伞骨,手指却微微发抖。
不是害怕。
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像冬眠的蛇,鳞片一寸寸张开。
夜深了。
子时三刻。
老街的灯笼一盏盏灭了。
风从巷口卷进来,带着湿气,像是从坟地刮来的。
修伞铺的门帘半卷,油纸伞在檐下轻轻摆动,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踮脚走路的人。
陈九黎收拾工具,准备关门。
就在这时,腕间的银针忽然一震。
不是他动的。
是针自己在动。
细小的嗡鸣顺着经脉往上爬,像有虫子在骨头里爬。
他低头看去,那根平日别在袖口的银针,竟微微浮起,针尖朝外,首指门外。
他心头一紧。
门外,站着个纸扎人。
不高,西尺左右,穿着寿衣,脸上涂着白粉,眼洞漆黑,手里攥着一把黄纸钱。
它不动,也不出声,就那么首挺挺地立在铺子门口,像在等人开门。
街上的风停了。
连檐下的伞也不摇了。
陈九黎没动。
他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右手一翻,银针离袖而出,破空如电。
“嗤!”
针尖贯入纸扎人眉心。
没有血。
没有声。
只有一声极轻的“噗”,像是气球被戳破。
下一瞬——轰!
纸扎人炸成漫天碎屑,如雪纷飞。
黄纸钱在空中燃烧,火光一闪即灭。
整条街的灯笼“啪啪啪”接连熄灭,连远处茶馆的油灯也灭了。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又起。
纸屑打着旋儿,落在陈九黎肩头。
他站在门口,呼吸微滞。
银针没落地。
它悬在半空,针尖微微颤动,映着残月,嗡鸣不止,像是在……回应什么。
他抬起左手,摸了摸左眼。
还在疼。
金纹未散。
他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疯,有点冷。
“所以……我不是人?”
他喃喃。
“还是说,这鬼世道,终于认出我了?”
他没动,就那么站着,任夜风灌进衣领。
布衣染油,十指粗糙,看着和街边任何一个手艺人没两样。
可此刻,他周身气场却变了——不再是市井小民的烟火气,而是某种沉睡多年、刚刚睁眼的……杀意。
银针缓缓回落,被他接在掌心。
冰凉。
却带着一丝温热的血气。
他低头看着针尖,忽然发现上面沾了点东西——不是纸灰,是黑的,黏的,像干涸的血。
可纸扎人,不该有血。
他眯起眼。
左眼金纹一闪,视野骤然变化——街面浮起一层淡青雾气,像是地底渗出的阴气。
那些飘散的纸屑,在他眼中竟成了扭曲的人形,每一片都在无声尖叫,挣扎着想逃,却被某种力量钉在原地。
更远处,巷子深处,还有三个纸扎人,正缓缓转头,朝他看来。
他没慌。
反而笑了。
“来得正好。”
他反手将银针别回袖口,抬脚跨出门槛。
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一声。
他没带伞。
可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把伞,就会成为鬼见愁的凶器。
他走下三级台阶,站在街心,抬头看了看天。
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剩一弯残影,像被啃过的骨头。
他抬起右手,轻轻敲了敲地面。
三下。
伞尖敲地,是他面对权贵时的习惯动作。
可现在,他手里没伞。
于是他用指节,敲了三下石板。
“咚。
咚。
咚。”
声音不大,却像敲在人心上。
巷子里,三个纸扎人同时停住。
它们的头,缓缓转正。
陈九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老子修伞的,不是给你们烧纸的。”
他一步踏出。
风起。
银针再震。
左眼金纹如蛇游走,映出他瞳中倒影——红衣猎猎,万鬼伏诛。
这世道,鬼气复苏三十年。
可它忘了。
有些人,不是被鬼吓大的。
是踩着鬼尸,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