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周凯昏沉的颅骨深处。
“谁他妈要去投胎?
WC!
周末都不让人安宁……”他喉咙里滚过一声模糊的诅咒,眼皮像被焊死了,沉重得掀不开一丝缝隙。
身体在发黏的被褥里艰难扭动,一只手凭着最后一点求生本能,在床单的皱褶和枕头底下盲目地摸索。
冰凉的触感没有,只有自己滚烫皮肤和汗湿的布料。
“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那破锣嗓子般的廉价手机***,带着一种劣质电子喇叭特有的尖利,又一次不依不饶地炸响,也穿透他嗡嗡作响的耳膜。
“谁啊?
烦死了!”
周凯猛地睁开眼,眼球干涩刺痛。
窗外,周五下班就开始的倾盆大雨还在疯狂泼洒,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持续不断、令人心慌的“噼啪”巨响。
他撑着坐起来,像一具生锈的提线木偶,脑袋里灌满了沉甸甸的铅。
视线在堆满杂物的狭小空间里焦躁地扫射——床头柜上只有半瓶矿泉水和几个揉成团的空烟盒,皱巴巴的工装外套耷拉在吱呀作响的椅子背上,地上散落着几只没洗的袜子。
***鬼魅般忽左忽右。
“妈的,到哪去了?
见鬼了……”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
“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那魔音再次精准地在他耳根边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抓狂的执着。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竖着耳朵,捕捉着那细微声音的来源。
终于,他低下头,视线投向床沿下的阴影。
杂牌机就是耐操!
他俯身,从床底下积着厚厚灰尘的角落里捞出了那个灰扑扑的硬塑料方块。
屏幕正疯狂闪烁,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来电显示赫然是“老爹”。
一股混合着疲惫、厌烦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感猛地涌上喉咙。
无事不登三宝殿,能想起他这个儿子,准没好事。
他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戛然而止,世界仿佛瞬间清静了零点一秒。
但紧接着,那冰冷的塑料方块就在他掌心里不屈不挠地、嗡嗡地震动起来,像一颗被强行按住的、濒临爆炸的心脏,固执地传递着来自另一端的焦灼。
周凯把手机屏幕朝下,重重地扣在皱巴巴的床单上,似乎这样就能隔绝那恼人的震动。
他重新裹紧被子,把自己深深埋进带着汗味和潮气的黑暗里,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堆。
他只想睡觉,把这该死的周末,这该死的雨声,连同这该死的生活,全都睡过去。
眼皮刚刚沉重地合拢……“砰!
砰!
砰!”
粗暴的捶门声毫无预兆地炸响,伴随着一个尖利的女声穿透薄薄的门板,像碎玻璃一样扎进周凯的耳朵:“敲魂啊敲!
吵死人了!
屋里死人了是不是?!
还让不让人安生?!”
是隔壁那个永远一脸刻薄的李婶。
周凯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丢进了冰窟窿。
那嗡嗡震动的手机还在床单上不知疲倦地制造着微小的风暴。
他认命地掀开被子,趿拉上快磨穿底的塑料拖鞋,脚步拖沓地蹭到门边。
门一开条缝,李婶那张被劣质化妆品覆盖、此刻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就挤了进来,浓重的廉价香水味混合着楼道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周凯!
是你吧?
大清早的放哀乐还是招魂啊?”
李婶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那破手机,响得整栋楼都在抖!
我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还睡?
睡死过去算了!
再吵一次,我首接给你扔楼下去!”
“对不住,李婶,”周凯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没睡醒的黏腻,“加了一个星期班,实在太累了,没听见……整栋楼都能听见,你听不见,聋了吗?”
李婶狠狠剜了他一眼,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才踩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地回了隔壁,用力摔上了门,震得周凯这边的门框簌簌掉灰。
他刚喘了口气,手机震动还没停歇,另一个更让他头皮发麻的声音在楼道里响了起来,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慢悠悠却极具压迫感的腔调:“哎呦——吵吵吵,吵得人脑仁儿疼!
这楼啊,早晚得被你们这些租户拆喽!”
是房东王姨。
她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绒睡衣,趿拉着棉拖鞋,胖胖的身躯几乎堵住了狭窄的过道,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
周凯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挤出一点笑:“王姨,早啊……下雨天您还上来?”
“早?
下午三点了,早你个头!”
王姨慢条斯理地啜了口杯里的东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周凯身上和他那半开的门里扫射,“上来看看,顺便嘛……”她拖长了调子,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周凯脸上打了个转,“小周啊,上个月的房租,还有这个月的,是不是该结一下了?
我这小本生意,拖不起的呀。
你看看,这雨下得,屋顶又要补,哪哪都是开销……”她絮絮叨叨地诉着苦。
手机在屋里的床上,依旧执着地嗡嗡震着,像个永不疲倦的计时炸弹。
周凯只觉得一股热气首冲脑门,脸颊发烫,手心却冰凉。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王姨,您看……我刚换工作,工资……工资下礼拜才发,缓两天,就两天,行不行?
一发我立马给您送过去。”
王姨“啧”了一声,脸上露出那种“我就知道”的表情,又慢悠悠喝了口茶:“年轻人,要讲信用嘛。
这年头,谁不难?
我也难。
下礼拜……”她伸出两根胖胖的手指晃了晃,“就两天啊,礼拜一晚上,我亲自上来拿。
再拖……”她没说完,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那未尽的威胁像阴云一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她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周凯一眼,这才转身,扭着胖胖的身子,慢吞吞地消失在昏暗的楼梯拐角。
楼道里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外面永无止境的雨声。
周凯关上门,背脊抵着冰凉的门板,那嗡嗡的震动声仿佛首接敲打在他的脊椎上,每一下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催促。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走到床边,看着屏幕上那个固执闪烁的“老爹”,一股无名火混着深深的疲惫猛地窜了上来。
他一把抄起手机,拇指带着发泄的力道狠狠划过接听键,不等那边开口,压抑的低吼就冲了出去:“喂?!
什么事啊?!
催命啊?!
还让不让人活了?
邻居骂房东催,都是你害的!”
电话那头瞬间的沉默,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紧接着,一个被电流扭曲、却依旧能听出滔天怒火的咆哮声炸雷般轰进了周凯的耳朵,震得他耳膜生疼:“周凯!
你个瘪犊子玩意儿!
你吼谁?!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你妈!
你妈昨晚上做噩梦了!
梦见你!
梦见你让车撞飞了!
血糊糊地躺在马路牙子上!
吓得她心口疼了一宿,天没亮就催着我给你打电话!
打你十个八个都不接!
***翅膀硬了是吧?
死在外头了是吧?
你妈要是急出个好歹,老子剥了你的皮!
你听见没有?!”
父亲的声音像裹着沙砾的狂风,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粝的恐惧和愤怒,通过劣质听筒猛烈地撞击着周凯的耳膜。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他紧绷的神经。
母亲惊恐的梦境、邻居的谩骂、房东的催逼、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汇聚、扭曲、放大,拧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堤坝。
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父亲那端的咆哮还在继续,夹杂着母亲压抑的、模糊的啜泣背景音,像钝刀子割肉。
他猛地转过身,视线越过堆满杂物的窗台,死死盯着窗外那片被雨水疯狂冲刷的世界。
雨水在肮脏的玻璃上肆意横流,扭曲了窗外的景象。
昏黄的路灯灯光和远处模糊的霓虹招牌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迷离而诡异的光斑。
就在这片混沌光影的深处,一栋破败矮房的侧墙上,一个用猩红油漆刷上去的巨大“拆”字,在暴雨无情的鞭挞下,正一点点变得模糊、晕开。
那刺目的红色液体般流淌下来,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又像某种不祥的谶言。
“……你听见没有?!
说话!
哑巴了?!”
父亲的声音因得不到回应而更加狂暴。
“是周华又要……要钱吧,我妈她会想我,那是想我的钱吧!
我这刚毕业,上班没几天,能有什么钱?
我没钱,刚才房东还问我要房租呢,要不,爸您给我转点……我,没钱”周父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