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诏书要岭南鲜荔送到长安。九品小吏李善德用算筹敲出生路:冰层换马,驿站接力,
八百里加急昼夜不停。当他献上荔枝时,贵妃随口问这稀罕物值多少钱。
圣前红人趁机塞进账单:一匹驿马倒毙,十七名驿卒中暑,
八十斤融冰损耗......御前银鱼袋赐下那夜,驿卒遗孀的白幡堵了李府大门。
小吏咬牙呈上荔枝核——里头藏着岭南三千私兵的调令。长安的夏天粘滞得能掐出水来,
粘在官吏的青绿圆领袍上,粘在宫门鎏金兽头黯淡的流光里。午后的司农寺待阙房,
空气浑浊凝滞,混着陈年笔墨、汗馊与熏笼里将烬的劣质沉香气味,
发酵出一股令人昏沉欲睡的酸腐。几只青蝇嗡嗡地盘旋,固执地撞着蒙尘的麻纸窗棂,
更添烦躁。李善德的额头紧贴着书案冰凉的漆面,并非伏案小憩,
而是为了把脸埋进那一小方短暂的、偷来的凉意里。案头堆叠的,
全是糟朽的簿册卷宗:贞观年间某某宫苑的椒桂用量记录,久已废弃的屯田陈报,
甚至还有武周时代地方官员冗长的祥瑞贺表……这些东西,
像久旱年月的田埂上龟裂的厚厚干泥,无人问津。他只管用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地誊抄备份,
权当练字,练一颗沉到井底的心。“敕令——”突兀的公鸭嗓撕碎了屋里的沉闷。
李善德触电般弹起,眼前一阵昏黑,后背已是一层细汗。
只见一名绯袍中官立在门檐的阴影下,身后跟着两名甲士,
那朱红的袍服上金线蟒纹在门厅透入的微光里刺得人眼睛发痛。中官嘴角微垂,
眼皮懒懒耷拉着,扫过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已磨出毛边的深青官袍时,
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怜悯与轻慢。“司农寺上林署监事李善德听宣!”中官声音干裂,
展开手中黄绫卷轴,嗓音毫无起伏地念诵,每个字却像冰锥砸进李善德的骨缝,
“敕令司农寺上林署监事李善德,统筹置办。务于六月朔日之前,供岭南道鲜荔枝,
整株鲜荔十斤整,至长安御前!若有延误,重惩不贷!
”那卷黄绫被随意抛到他摊开的、尚带着汗湿指印的糟烂旧簿册上。
嗡——李善德双耳灌满了滚沸的水声,眼前发黑,脚下微微踉跄。
岭南……鲜荔枝……六月朔日……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疯狂撞击,撞得他几乎站立不住。
岭南到长安,五千里山水迢迢。荔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贵妃一句无心的喟叹,
竟化作一张催命的黄绫,轻飘飘地压在了他这个九品微末小吏的肩头。这哪里是美差?
分明是用他的骨血去填那永远填不满的富贵欲壑!中官细小的眼睛眯了眯,
像是看透了他惨白脸孔下翻江倒海的恐惧与绝望,嘴角的纹路动了动,
最终化作一个毫无温度的冷笑。“李监事,”他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带着毒刺,
“皇命如山。贵妃的念想,圣人的谕旨,办,则富贵可期;办砸了……”他没说下去,
只从那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袍袖一拂,转身便走,仿佛身后留下的并非一个活人,
而是一截即将腐烂的朽木。待阙房内死寂片刻,随即炸开了低声的嗡嗡议论,
如同被惊动的蜂巢。李善德死死攥着那卷冰凉沉重的黄绫,指节捏得泛白。
周围的声响模糊而遥远,司农寺的同僚们投射来的目光,
复杂得如同无数淬毒的针尖——是畏惧这黄绫代表的皇权?
是嘲弄他这只不知深浅的蝼蚁竟妄想撼动大树?还是庆幸这天大的祸事没有落到自己头上?
眼神里是怜悯、躲闪、恐惧,唯独没有一丝温度,一丝援手的可能。他知道,从此刻起,
这条命已悬在了万丈深渊的边缘,底下是刀山,是毒蛇,
是无数的推手在等着他摔得粉身碎骨。岭南的荔枝?
那是用九族的头颅、用满门的身家性命去赌一赌那缥缈如烟的一线生机!
李善德踉跄着冲出司农寺沉重的大门,那朱漆剥落的门洞吞噬了他的身影,
也将长安城灼人的正午阳光和那些冰冷的视线一并抛在了身后。他像个失魂的水鬼,
一头扎进东市喧嚣浑浊的人流车马之中。
汗味、牲畜的臊气、香料铺子浓烈得发腻的气息、新烹炙的肉饼滋滋声,
各种声响与气味扑面而来,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得他五内俱焚。贵妃要吃鲜荔枝?
他袖中死死藏着的那方破旧木算盘,冰冷的棱角已硌得他手心发麻。这是他安身立命的家伙,
也只剩这柄残旧算盘,可堪一搏。死?他脑子里塞不进死的念头,只有一个字在轰鸣:算!
用那曾将他困在案牍小吏生涯里的冰冷算筹,为这条贱命凿出一条偷生的窄缝!冰!没有冰,
一切休提。胡商阿罗憾的铺子深藏在曲折巷陌尽头。李善德掀开兽毛门帘,
一股沉水香和皮革混合的奇异气味夹杂着冰窖里透出的丝丝寒意扑面而来。“阿罗郎君!
”李善德的声音干涩破裂,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
他朝着柜台后那个正慢条斯理擦拭一只鎏金镶宝琉璃碗的波斯商人拱手。阿罗憾抬起头。
他面庞黝黑,两撇精心修剪过的浓密胡须下,薄唇紧抿,高耸鹰钩鼻的鼻翼微微翕动,
一双深陷的褐色眼眸,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没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碗盏,
指尖无意识地掠过腰间缠着的镶嵌红绿松石的沉重金腰带。李善德深吸一口气,
强行按捺住心头的急惶,从怀里掏出那份早已揉得发皱的敕令副本,
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圣人有旨,要岭南鲜荔……六月朔日前送入宫!
”他的语速极快,每个字都耗费巨大气力。阿罗憾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眼神在李善德那身寒酸的青袍上停驻一瞬,随即移开,
嘴角却慢慢牵起一丝混杂着了然与嘲弄的笑意。他没看那黄绫,只是弯腰,
从柜台深处拖出一只蒙着灰的厚重木板箱。打开,几块冒着丝丝白气的巨大冰块躺在里面,
冰块中间,是几枚已然萎缩变黑、渗出黏腻汁水的荔枝残骸,散发着一股微弱的***甜酸气。
“李监事。”阿罗憾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异域腔调,声音低沉而缓慢,
每一个字的音节都咬得清晰异常,像钝刀子割肉,“荔枝,离枝不过一日,三日便是毒药。
”他用戴着硕大玛瑙戒指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那黑烂如墨的荔枝壳,
“南海的商人用厚窖藏冰之法,运到洛阳也需十二日。且不说那冰耗万金,
仅离岭南越梅岭关,热气蒸腾,冰若不足三层……”他停住话头,
看着李善德瞬间变得纸一样惨白的脸和额角滚落的冷汗,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仿佛看到一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鱼即将在油锅里奋力扑腾。“十一日!老胡说,
冰藏荔枝极限,不过十一日。此乃天候定数,非人力可强为!”他重重合上了箱盖,
沉闷的响声宣告着某种残酷的通牒。箱缝里透出的寒气,让李善德如坠冰窟,
那一点渺茫的希望,似乎正在被这坚冰无情地冻死。下一站是司农寺西署那幽暗霉湿的衙房,
专管天下驿马簿籍。署丞矮胖如冬瓜,油腻腻的圆脸埋在堆叠如山的黄麻卷宗里。
李善德凑上去,几乎低声下气地把那敕令和自己的困境再次倾倒而出。署丞眼皮都没抬一下,
肥厚的手指沾了点唾沫,慢悠悠翻开一本泛着黑黄渍的厚册子。
那册页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蝇头小楷的墨字,像无数蠕动的虫子。“岭南……”署丞拖着长腔,
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艰难地爬行,“至长安……啧,
官道驿站计一百又七十六驿……”他翻到某一页,停了下来,目光在一串陈旧的墨迹上逡巡。
“一驿换马,人停马不停?”李善德急切地接话,眼睛死死盯住那册子。
署丞终于抬起他那张油光光的脸,胖脸上挤出几道鄙夷的皱褶,
看李善德如同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李监事!”那声音陡然拔高,充满嘲弄,
“你是想一夜之间将我天底下的驿马统统耗死?
还是想叫圣人颁罪己诏来哀悼累死的驿站匹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善德脸上。
“那……那……一日夜行三百里呢?六百?”李善德声音发虚。“四百里已是***极限!
”署丞断然截住,将那厚厚的簿册“啪”一声合上,震得桌面浮尘轻扬,
也震碎了李善德最后一点侥幸的心神。“驿站健马,一日夜不过四百里!
何况是驮载重物的驿卒?人马皆非木石!此乃铁律!”那“铁律”二字如重锤砸下,
伴着册页合拢的沉闷巨响,宣告着此路彻底不通。李善德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褪尽,
署丞那句“铁律”,像一具冰冷的铁棺材盖,已经钉死了他大半生的希冀。
连驿站这条公家的大路都成了鬼门关,难道真要去走那……南岭密林中飘忽不定的亡命鬼途?
李善德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充斥着油墨***和冰冷否决气息的西署衙房。
长安城的喧嚣仿佛都隔着一层厚膜。他浑浑噩噩冲回暂居的通远坊陋室,
一股浊闷的、混杂着隔夜饭馊味与灰尘的气息涌来,
却让他紧绷的神经竟诡异地松懈了一瞬——只有在这方寸破败之地,
他才有一线喘息和挣扎的缝隙。方木小案上,油灯的光晕昏黄不定,
将他映在泥壁上的黑影拉扯得如同狰狞的鬼魅。砰!
那只用了多年的粗陶饭碗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碎陶片四溅飞散,
残汤和几粒干硬的粟米饭渣溅上墙角。压抑了整日的绝望和暴怒如同开了闸的毒水,
急需一个泄口。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在低矮、仅容旋踵的斗室里来回疾走,
胸口剧烈起伏,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冰!驿马!天数!铁律!阿罗憾的冰箱烂果,
署丞合上簿册的那声巨响,还有那帮同僚躲闪畏缩的目光……像走马灯,像千万根烧红的针,
在脑子里搅动穿刺!“不行……不行!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
”低哑破碎的嘶吼从他喉咙里挤出,不是呐喊,
是濒死之兽自喉管深处挤出的、带着血腥气的呜咽。
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的几卷蒙尘的山川图经——那是他早年做抄胥时收罗的旧物,只当是消遣。
此刻,那几卷泛黄的舆图,仿佛成了黑暗深渊里唯一飘浮的枯木!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过去,扑得太狠,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皮肉撞上骨头,
剧痛钻心,也让他混沌的脑子被强行撕开一道裂缝。他抖着手,近乎粗暴地解开绳索,
将几卷舆图“哗啦”一声全部铺展在冰冷的地面上。岭南道!广管桂容……他急切地搜寻着,
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沾满了地上那层浮土。浑浊的油灯凑近了,
火苗被图轴带起的微风吹得明灭不定,在他干枯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鬼魅般的光影。
山川、城池、河流,那些繁复的线条符号此刻都成了阻挡生路的荆棘!时间凝滞如泥浆。
灯油燃尽了一层又一层,油盏里的黑渣积了厚厚一层。他不知跪了多久,
直到双膝刺痛麻木得像失去了知觉。“岭南……”他沙哑地念叨着,
指尖一点点滑过代表官道的朱砂墨线,沿着那象征南岭巨大山势的蜿蜒墨块,
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白得吓人,指尖的旧墨被汗水洇染开,留下一道污浊的印迹。
地图上的崇山峻岭在昏黄跳动的油灯下似要迎面压来!
那些象征小道的、细如发丝的墨线时断时续,缠绕在象征高耸山峦的皴擦笔迹之间,
如同鬼魅潜行的痕迹。忽然!
他的手指在一处细如蚊足、几乎被陈旧墨迹淹没的、极其不起眼的墨线上猛地顿住了!
那是从韶州乐昌县外歧出的、一道绕开大庾岭官驿盘查主径的曲折细线!标记着“南岭小道,
贩私盐者避官所行,崎岖多瘴”,旁边用蝇头小楷极其潦草地注了一行字,
墨迹已淡:“顺水疾走,或省三日程”。私盐!瘴气!三日!这三个词撞进脑海,
像在无边黑夜中炸开一道惨白的霹雳,又像地狱里终于透进了一丝带着腥气的微光!
“三日……”李善德沙哑地念出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抬头,
那双因绝望而布满血丝、浑浊如死水的眼睛里,骤然爆出一点近乎疯狂的精芒。这点光亮,
比案头飘忽的油灯更刺眼、更滚烫!十一日!十一日!
若是挤掉这三日……他几乎是扑回那张堆满杂物的破桌案,
颤抖着抓起那柄心爱又痛恨的黄杨木算盘,指尖冰冷僵硬地摸向那光滑冰凉的算子。哔啵!
细微而干脆的一声响,算盘架上第一粒赤红的算珠被猛地拨了上去,撞在挡梁上,
发出宣告般的脆响!“十一日限!”他低吼出声,如同赌徒掷下所有身家的孤注。
那柄曾将他囚禁在案牍间的冰冷算盘,此刻竟握成了他斩向绝境的唯一刀锋!
指尖因疯狂的计算而变得温热,一层薄汗使冰冷的木珠沾上了滑腻。
岭南道、荆南道、淮南道、山南道、关内道……五道连绵,横亘于地图舆线之上。
他不再看那些象征官驿主径的朱砂大道,视线如同猎鹰,
死死盯住地图上那些细如蛛丝、代表隐秘小径的旧墨线条。哪里能避开大驿盘查?
哪里能借一段湍急水路?何处有古旧栈道尚可通行?冰层厚度!驿马脚程!
人歇马不歇的换乘极限!
甚至还要算上那些深山中变幻莫测的骤雨山洪、毒雾瘴气可能损耗的时间!“九层竹筒!
内胎为棉!中蓄碎冰!外层再以冰泥覆之!竹筒浸山中寒潭沉水!
快马疾行……”他的算珠拨动得越来越快,噼啪之声在死寂的陋室中密集得如同夏夜骤雨。
算筹在纸上划出尖锐的墨痕,演算的轨迹布满了那张废弃黄麻纸的背面,
字符号在昏灯下跳跃、碰撞、纠缠、生长……那粒代表最终结果的、乌黑的、沉甸甸的算珠,
被高高地拨到了顶格!位置极其刁钻,在算盘最顶端那象征“十”的横梁之上!“十日前!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撕裂般的破音,死死盯住那定格的乌亮算珠!三天!
硬生生从必死之局中,用这柄冰冷算盘,凿出三天生机!然而,算盘的另一边,
代表另一重代价的算子堆砌起来,触目惊心!银钱!巨额的银钱!如山的冰块!
四百名从各道征调轮换的精壮驿卒!李善德脸上那因极度专注而焕发的、近乎狂热的光彩,
像被兜头泼了一盆雪水,骤然冻结,然后一寸寸龟裂、剥落。他缓缓抬起头,
望向墙上那道细小裂缝透进来的、微薄的、象征着黎明的灰白光线。那惨白的微光下,
他布着血丝的眼球里,那份计算成功的亢奋如潮水般退去,
只余下冰冷的、带着铁锈气的绝望在眼底深处疯狂蔓延、滋长。方案有了。
但此刻他才真正看清,支撑这“生路”的根基,
是一片随时会将他彻底吞噬、尸骨无存的流沙。他区区九品监事,
一介长安城无权无势、家徒四壁的微末小吏,从哪里变出万贯铜钱?
从哪里调遣四百听命的健卒?又拿什么去撬动那比山还重、如同千年冰封的衙门关节?
巨大的疲惫如同沉重冰冷的湿布,兜头盖脸将他淹没。破晓的微光里,
油灯不知何时已悄然熄灭,一缕细弱弯曲的青烟,执拗地向上飘散。他盯着那缕烟,
恍惚间觉得那就是自己的魂魄,正慢慢从这具精疲力竭的躯壳中,从那张冰冷的算盘上,
一点一点抽离出来。握紧的拳头无意识地松开,掌心印痕深陷,渗着血丝。
惨白的微光透过头顶的破洞,像一柄钝刀子剜在李善德干涩的眼球上。
油灯燃尽了最后一丝光焰,唯剩一缕细弱的青烟,如同他那快要飘散的精魂,
固执而徒劳地向上攀爬。那柄承载着他所有挣扎和算计的算盘,此刻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算子们依旧定格在那个代表着“十日前”的渺茫位置,乌木幽光刺眼。
生的方向已用血红的算筹勾画出来,堵在那条路前的巨墙却冰冷得让他窒息。银钱!人手!
官府的印鉴通关!哪一样不是需要拿金子去砸,拿权势去撬,拿身家性命去豪赌的关隘?
而他李善德,有什么?一身浆洗发白、快要磨破的青衫?案牍上爬满的、无人问津的墨字?
还是一间透风漏雨、充斥着隔夜馊味的陋室?他几乎是踉跄着爬起,
膝盖针扎似的痛楚提醒着方才的狼狈。不能等死!哪怕前面是油锅,他也得闭着眼睛踩过去!
他冲进水汽弥漫的后巷,一头扎进水缸里。冰凉刺骨的浊水瞬间裹住了他的口鼻耳,
眼前一片混沌的深绿与灰暗,濒死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这冰冷如刀的窒息,
瞬间刺穿了连日来紧绷、麻木、被巨大恐惧和计算塞满的神经。眼前不是缸水,
而是贵妃描金眉梢下漫不经心的眼神,是岭南驿道上未曾踏足便已堆叠的累累白骨!
喉咙里溢出一声濒死般的呛咳挣扎,他猛地抬头甩开,湿发黏在额角,水流滚落如泪痕。
冰冷反而唤醒了骨子里最后那点野狗求生的蛮劲。
他死死盯着水缸倒影里那张扭曲、苍白、湿漉漉的脸孔,
手指因用力抠住缸沿而深深陷入结垢的木纹里。“……去借!去要!去骗!
” 一个声音在他颅腔内疯狂呐喊,带着铁锈的血腥气,“李善德!你这条贱命,
能值几个铜板?!”二、人情炼狱右相杨钊府邸所在的崇仁坊,高墙深院,
府门紧闭如噬人的猛兽巨口。两尊饱经风霜、爪牙狰狞的石狮踞于门前,
日光下投出巨大的、带着无边威压的阴影,将试图靠近的一切卑微彻底碾碎成尘。
李善德就在这阴影的边缘徘徊,如同一条畏缩的野狗。从晨雾初散到日头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