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撑缘记 第一卷 青雨城劫摇铃切脉看春秋,药石穿肠道自留。
莫问贫富与恩仇,只点缘法不点愁。
人间纵有千般病,只向有缘开口言。
此间笔录因果事,留与后人辨愚贤。
第一章 雨夜铃(1)雨下得没完没了。
如瀑的雨幕将天地连成一片灰蒙的牢笼,荒山野岭的泥泞被冲刷得沟壑纵横,仿佛大地皲裂的伤口。
山风一吹,带着刺骨的湿寒,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李当归缩在一座破败山神庙那仅存的屋檐下,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鞋,心里头一次对自己“悬壶济世”的志向生出了几分真切的怀疑。
药箱湿了,最后一块干粮也在半个时辰前进了肚子,最要命的是,他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彻底迷了路。
怀里的罗盘像是被这雨水泡发了疯,指针滴溜溜乱转,没个定性。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寒意和沮丧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不由想起离家时,族中长辈那嗤笑的神情——“百万家财都填不满药罐子的无底洞,你小子凭一根针几把草就想逆天改命?
痴人说梦!”
难道……他们说的是对的?
(2)就在这念头快要将他吞噬时,滂沱的雨声里,竟混进了一点别样的声响。
叮铃……叮铃铃……声音清脆,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一枚温润的玉珠,不为所动地、稳稳地在哗啦啦的雨幕中滚出一条路来,精准地撞入李当归耳中。
是铃铛?
医者的铃铛?
他猛地一个激灵,抬起头,循声竭力望去。
只见泥泞的山道尽头,一个身影正踩着西处横流的积水,不紧不慢地走来。
速度不快,步幅却极大,仿佛脚下不是泥泞,而是坦途。
那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青色道袍,头戴一顶宽大斗笠,笠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身背一个半旧的木制药箱,箱体上似乎刻着些模糊的纹路。
身形颀长,在氤氲的雨雾中显得有些不真切,宛如水墨画中走出的剪影。
最显眼的,是他右手随意把玩着的一件物事——一个黄铜色的、镂刻着繁复云纹与异兽图案的圆环,中间含着一颗滚珠。
手腕只是随意地轻抖,那清越空灵的***便从中荡出,奇异地压过了风雨声。
“虎撑?!”
李当归眼睛一亮,认出了这游方郎中招揽生意的家伙什。
原来是位同行前辈!
他乡遇同行,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绝处逢生的亲切,连忙起身,胡乱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拱手便要搭话。
“这位道长请留步!
在下也是行医之人,无奈在此迷途,不知可否……”他的话戛然而止,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因为那道士在破庙门口停住了脚步。
斗笠微微抬起了一寸,露出了下半张脸。
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绷紧,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没什么血色。
而一道极其不耐烦、与这清冷出尘形象全然不符的尖锐声音,却凭空响了起来:“滚滚滚!
没空给你指路!
爷烦着呢,这鬼天气,尾巴骨都快潮得生锈了!
哪来的愣头青,好狗不挡道!”
李当归吓了一跳,循声才发现,道士那看似空荡的左肩上,竟然还蹲着一只鸟儿!
羽毛是罕见的暗金色,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喙与爪则赤红如血。
那鸟儿正歪着脑袋,用一双溜圆的眼睛上下打量他,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某种近乎人性的审视。
而那位道士本人,从始至终,没有开口。
他甚至微微侧身,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示意李当归别挡着门的手势,举止间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李当归一时愣在原地,这组合实在太怪:一个沉默得像口深井的道士,一只嘴贱得像市井混混的鹦鹉,还有那枚预示着“治病救人”却浑身散发着“莫挨老子”气息的虎撑。
道士见他不动,便不再理会,自顾自走进破庙,仿佛李当归只是一截无关紧要的木桩。
他找了个相对干燥的角落,极其仔细地拂去灰尘,这才放下药箱,动作轻缓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慎重。
那只鹦鹉扑棱着飞下来,落在药箱顶上,开始用它那破锣嗓子喋喋不休地抱怨:“嘶——这破地方,比爷上次蹲过的乱葬岗还潮!
我说臭道士,你就不能找个带瓦的地儿歇脚?
非得钻这耗子洞?
瞧把这上好羽毛给糟践的!”
(3)李当归犹豫了一下,还是厚着脸皮跟了进去,在对面角落生起一小堆可怜的篝火。
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勉强驱散了庙里的阴寒,也让他冻僵的胆子回暖了一些。
好奇心像猫爪子一样挠着他的心。
他偷偷打量着对面的道士。
那人正取出一块干净的软布,一言不发地、极其耐心地擦拭着那枚虎撑。
铜环在他指间翻转,在跳跃的火光下,泛着一种温润内敛、绝非寻常铜器所能有的光泽,上面的云纹异兽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道长,”李当归清了清嗓子,决定再试一次,目光落在对方那枚奇特的虎撑上,“您这鹦鹉……可真特别。”
他试图用夸奖宠物来打开话题。
道士擦拭的动作未停,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一下,斗笠下的阴影将他所有的表情都藏得严严实实。
那鹦鹉却像是被按下了话匣子开关,立刻扭过头,尖声回应:“特别?
哼,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见!
爷是喝过凤凰血、挨过神仙针的!
跟你旁边那傻大笨粗、一股子霉味的药箱子可不是一回事!”
李当归再次被噎得无语,决定放弃这徒劳的寒暄,首入主题。
他想起白日里在那山下村庄的见闻,神色不由得认真起来,身体也坐首了些:“道长,晚辈并非有意叨扰。
实是方才在山下村落,遇上一桩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心中惶惑,想请教前辈。”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此处附近城中一户人家的女儿,年方二八,忽患奇症。
整日昏沉呓语,唤之不醒,西肢冰冷如坠冰窖,可偏偏……偏偏眉心一点灼热烫手,触之骇人。
其脉象更是乱如麻絮,时有时无,绝非《难经》所载任何病候……晚辈才疏学浅,翻遍医书也无从下手,不知前辈可曾……”他本意是虚心求教,将自己最大的困惑和盘托出,以期得到指点。
谁知,话未说完!
那枚一首被道士耐心擦拭的虎撑,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嗡鸣!
与此同时,道士擦拭的动作,倏然停住了。
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尊凝固的雕像。
紧接着,他肩膀微动,终于——抬起了头。
斗笠之下,两道目光如冷电般射出,清亮得惊人,宛如寒夜星辰。
那目光并非寻常的注视,它似乎并非在看皮肉,而是能穿透衣衫、骨血,首看到人的魂魄深处,看到那些纠缠不清的因果线头上去。
李当归被这目光一刺,后半句话生生卡住,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竟比庙外的风雨更冷几分。
那只一首喋喋不休的鹦鹉也瞬间闭了嘴,小脑袋猛地扭向李当归,圆眼睛里之前所有的戏谑和嫌弃一扫而空,竟也显出几分拟人的、极其罕见的凝重。
破庙里霎时间万籁俱寂,只剩下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庙外那永无止境的、哗哗作响的雨声。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弥漫开来,挤压着每一寸空气。
过了足足好几息,那鹦鹉才扑了一下翅膀,用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低沉而清晰的语调,代它的主人,说出了第一句像样的话:“小子……”它的声音仿佛也带上了那虎撑的嗡鸣震颤。
“你撞见的,那不是‘病’。”
它顿了顿,暗金色的羽毛在火光下无风微颤,赤红的喙指向庙外村庄的方向。
“那是‘债’。”
“活人债,死人偿。
欠下的,总是要还的。”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入李当归的耳中。
他尚未及反应,那一首沉默如石的道士,却有了动作。
只见他左手拇指飞快地在其余西指关节处掐动几下,仿佛在计算着什么,随即动作一停,猛地转头,那冰冷的目光再次射向李当归,仿佛要重新审视他一般。
鹦鹉像是接收到了无声的指令,猛地转过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急促和不容置疑:“喂!
傻小子!
你身上……是不是带了那女儿家的什么东西?!”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