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西市的喧嚣和与王二癞子之流斗智斗勇的夹缝中溜走。
靠着那套“神龟天授甲”的唬人名头和一张能把死人说话的利嘴,“茅三寸”的名号在西市底层算是彻底叫响了。
找他“问卜”的、调解纠纷的、甚至想请他“指点迷津”去给上官送礼的,渐渐多了起来。
茅焦也学精了,不再只靠龟甲竹简装神弄鬼,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些咸阳城的“小道消息”——哪家贵人新得了宠,哪个衙门最近查得严,哪个市掾吏(管理市场的官吏)新纳了小妾…这些看似鸡零狗碎的信息,在他那市侩的脑袋瓜里转一圈,往往能变成换取几枚铜钱或一顿饱饭的资本。
这天午后,天阴沉沉的,闷热得如同蒸笼。
西市里人声鼎沸,汗味和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更让人喘不过气。
茅焦刚帮一个卖柴的老农,用他那套“和气生财、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歪理,外加半真半假地暗示对方“背后有人”(其实是他瞎编的),成功地把被一个无赖砍去三成的柴钱又“谈”回来两成,代价是老农塞给他一小捆还算干燥的柴禾。
“柴禾也好,省得晚上冻着。”
茅焦自我安慰着,把那捆柴禾往摊位角落一扔。
生意有些清淡,加上天气闷热,他有些昏昏欲睡,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早上就啃了半个硬饼,那点食儿早就化成了力气在西市里钻营消耗光了。
他摸了摸怀里,只有三枚冰凉硌手的铜钱,还是昨天帮人写“家书”(其实就是画了几个鬼画符)赚的。
“得弄点吃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在西市里逡巡。
卖蒸饼的摊子热气腾腾,香气诱人,一个饼要两文钱。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没舍得。
目光扫过那些卖便宜杂粮糊糊的摊子,最终落在一个卖豆渣饼的摊前。
豆渣饼一文钱一个,虽然粗糙剌嗓子,但能顶饿。
他站起身,拍了拍***上的灰,揣着那三枚铜钱,准备去买两个豆渣饼垫垫肚子。
刚走出几步,就看见王二癞子带着两个同样穿着皂隶服的手下,正气势汹汹地朝着一个卖草鞋的摊子走去。
那摊主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吓得脸都白了。
茅焦心里“啧”了一声,知道老头今天怕是要破财。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绕开走。
倒不是同情心泛滥,纯粹是怕王二癞子看见自己,想起上次“破财消灾”的事,再找自己麻烦。
就在这时,西市入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先是隐隐约约的铜锣开道声,紧接着是沉重整齐的步伐声,如同闷雷滚过地面!
原本喧嚣鼎沸的西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声音陡然降低,变得压抑而混乱。
“***了!
***了!”
“快!
快收摊!”
“官差来了!
快让开!”
“陛…陛下车驾要过!”
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刚才还为了一个铜子儿争得面红耳赤的商贩们,此刻如同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摊位上的货物,拼命往路两边挤。
推车撞翻了箩筐,鸡鸭扑腾着翅膀乱飞,场面瞬间乱成一锅粥。
茅焦也懵了!
陛下?
始皇帝?
他怎么会走西市这种地方?!
这简首是要了亲命了!
他反应极快,立刻像条泥鳅一样,顺着人流被挤到路边,紧紧贴在一家布庄突出墙壁的柱子后面,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咚咚咚”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他可是“黑户”,没有咸阳的户籍符传(身份证明),要是被官差揪住盘问,轻则一顿鞭子,重则发配修城墙!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如同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队队身着黑色皮甲、手持长戟的宫廷卫尉军士兵,面容冷峻如铁,迈着整齐划一、带着金属铿锵的步伐,率先涌入西市主街。
他们粗暴地驱赶着尚未完全退到路边的商贩和行人,清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冰冷的眼神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紧接着,是数十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郎官(皇帝近卫),个个鲜衣怒马,腰悬长剑,神情倨傲。
他们负责外围警戒,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道路两侧每一个角落。
再后面,是庞大的仪仗队伍。
高举着玄色龙旗、日月旗、朱雀玄武旗的旗手;手持金瓜、钺斧、朝天镫等礼器的仪卫;捧着香炉、拂尘、各种象征性器物的宫女宦官…队伍浩浩荡荡,肃杀而威严,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在这庞大仪仗的核心,是一辆巨大无比的黑色马车!
西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骏马牵引着。
车厢由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镶嵌着青铜兽首和繁复的云纹,车窗垂着厚重的玄色帷幕,遮挡得严严实实。
车轮包裹着厚厚的皮革,碾过西市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富有韵律的“隆隆”声。
整个西市,此刻死寂一片。
除了仪仗队伍行进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再无其他声响。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无形的、令人战栗的帝王威压。
茅焦也死死地趴在地上,脸埋在胳膊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巨象踩在脚下的蚂蚁,渺小得随时可能化为齑粉。
那隆隆的车轮声,仿佛就碾在他的心上。
“额滴神啊…千万别看到我…千万别看到我…”他内心疯狂祈祷,只盼这吓死人的队伍赶紧过去。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卑微的祈祷,也或许是他的位置足够隐蔽。
那庞大的、令人窒息的队伍,终于缓缓地、如同黑色的洪流般,从他眼前不远处的街道中心驶过。
车驾沉重的“隆隆”声,开始逐渐远去。
茅焦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偷偷地、极其缓慢地从胳膊缝里抬起一点眼皮,想确认一下那要命的御驾是不是真的走远了。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咴律律——!”
一声尖锐刺耳的马嘶声陡然响起!
紧接着是人群压抑的惊呼!
只见队伍最前方,一辆负责开道的副车旁,一匹拉车的骏马不知为何突然受惊!
它猛地扬起前蹄,发出惊恐的嘶鸣,疯狂地扭动着头颅,带动着整个车厢都剧烈地晃动起来!
旁边的卫兵和郎官顿时一阵骚动,纷纷拔剑试图控制惊马,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而就在这混乱发生的刹那,那辆巨大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黑色主车,似乎也受到了前方骚动的一点波及,或者是路面一个不易察觉的坑洼,车厢猛地颠簸了一下!
这一颠簸,力量不小!
茅焦惊恐地看到,那辆巨大黑色主车侧面,一扇垂着厚重玄色帷幕的车窗,竟被颠开了一道不小的缝隙!
缝隙一闪而逝,很快就被里面的人手忙脚乱地重新拉拢了。
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茅焦的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钉在了那缝隙之后!
他看到了!
虽然只是一瞥,但那惊鸿一瞥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脑海!
车厢内,光线昏暗。
一个穿着玄色绣金深衣、头戴通天冠的身影,端坐在正中。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细节,只能感受到一种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凝固的阴郁!
那身影的轮廓,仅仅是轮廓,就散发着一种让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冰冷与孤高!
仿佛九天之上的神祇,漠然俯视着尘埃般的众生。
而在那身影的侧面,侍立着一个面色苍白、无须、眼神如同毒蛇般阴冷锐利的中年宦官!
那人似乎正因车驾的颠簸和突然开启的缝隙而惊怒,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扫向车窗外!
那道目光,隔着混乱的人群、飞扬的尘土和短暂开启又闭合的缝隙,似乎与茅焦偷窥的视线,在虚空中碰撞了一下!
“嘶——!”
茅焦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心脏骤然缩紧!
他瞬间把头死死埋回胳膊里,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完了!
完了!
被发现了!
被那个眼神像毒蛇一样的宦官看见了!
死定了!
这次死定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立刻跑!
离开咸阳!
跑得越远越好!
他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野狗,猛地从地上弹起来!
也顾不上什么匍匐跪拜的规矩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
他撞开身边一个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卖菜老汉,像没头苍蝇一样,朝着与御驾车队行进相反的方向——西市深处,亡命狂奔!
“抓住他!”
“拦住那个惊驾的狂徒!”
身后传来卫兵愤怒的呵斥和急促追赶的脚步声!
茅焦吓得肝胆俱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他瘦小的身体在混乱拥挤、尚未从惊惶中恢复过来的人群缝隙里左冲右突,撞翻了箩筐,踢飞了鸡鸭,引来一片骂声和尖叫。
他慌不择路,哪里人少就往哪里钻,哪里黑暗就往哪里躲!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茅焦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炸开了,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他冲进一条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狭窄死胡同,前面是堵一人多高的破土墙!
完了!
死路!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背靠着冰冷肮脏、糊满不明污物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胡同口迅速逼近的、手持长戟、面目狰狞的卫兵身影,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额滴神啊…吾命休矣…”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顺着土墙滑坐下去,等待那冰冷的戟刃落下。
就在他滑坐到地上,***接触到冰凉潮湿的泥土时,一个硬物硌了他一下。
什么玩意儿?
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伸手往***底下一摸。
入手冰凉、坚硬,带着泥土的湿滑和一种…奇怪的粗糙纹路。
他低头一看。
借着胡同口透进来的、昏暗的光线,他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龟甲!
颜色灰黑,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一块更大的龟甲上碎裂下来的。
表面覆盖着淤泥和苔藓,但隐约可见一些纵横交错的、似乎是天然形成的凹痕纹路。
看起来…和他摊位上那些用来糊弄人的“神龟天授甲”破玩意儿没什么两样。
一块烂龟壳。
茅焦看着这块在生死关头硌了他***的破玩意儿,一股荒谬绝伦、哭笑不得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都什么时候了!
命都快没了!
还捡到个这?
他下意识地就想把这晦气的玩意儿狠狠扔出去!
然而,就在他抬起手的瞬间,胡同口,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己经到了!
几支闪着寒光的长戟尖端,己经出现在巷口的光影里!
茅焦的瞳孔骤然收缩!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扔掉龟甲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比王二癞子那次更疯狂、更荒诞、更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绝望的脑海!
跑是跑不掉了!
求饶?
这些如狼似虎的卫兵会听一个衣衫褴褛、惊扰圣驾的贱民求饶?
恐怕只会死得更快!
横竖都是死!
不如…赌一把!
赌一个泼皮无赖最后的急智!
赌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透顶的“祥瑞”!
“额滴神啊!
拼了!”
茅焦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疯狂光芒!
在那几个卫兵凶神恶煞般冲进小巷,长戟即将刺到他身上的前一刻——他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不是逃跑,而是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高举着那块刚从***底下摸出来、还沾着污泥的破龟甲,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巷子外、那庞大的、尚未完全离开西市范围的御驾车队方向,发出了他这辈子最响亮、最声嘶力竭、也最破音的呐喊:“祥瑞——!
天降祥瑞——!!!”
“陛下洪福齐天!
车驾过处!
神龟献甲!
一统万年!
江山永固——!!!”
这石破天惊、声嘶力竭的嘶吼,如同平地一声炸雷,瞬间盖过了西市的余悸和卫兵的呵斥!
也狠狠地刺破了那肃杀压抑的帝王仪仗!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癫的喊叫惊呆了!
几个冲到茅焦面前的卫兵,手中的长戟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满脸错愕地看着这个高举着一块脏兮兮破龟壳、状若疯魔的瘦小身影。
庞大的御驾车队,那辆刚刚经历了一点小颠簸的黑色主车,也仿佛被这声嘶吼定住了片刻。
沉重的车轮停止了滚动。
死寂。
整个西市,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茅焦那因为极度恐惧和用力嘶喊而变得破锣般的嗓音,还在空气中嗡嗡回荡。
无数道目光,从匍匐在地的百姓,到手持长戟的卫兵,再到骑在马上的郎官,最后…仿佛穿越了空间,汇聚到那辆垂着厚重玄色帷幕的黑色主车之上。
茅焦高举着那块破龟甲,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
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下,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辆黑色马车里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压迫感,冰冷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茅焦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手臂酸软得再也举不动的时候——“啪嗒…啪嗒…”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不是卫兵的沉重步伐,而是一种轻而稳,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从那辆黑色主车后方、随行的宦官队伍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穿着深青色的宦官服侍,面色依旧苍白,眼神依旧阴冷锐利如同毒蛇,正是茅焦刚才在车窗缝隙里瞥见的那个宦官!
他一步步朝着茅焦所在的小巷走来,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
所过之处,无论是卫兵还是郎官,都纷纷躬身低头,恭敬地让开道路。
茅焦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僵了!
是那个毒蛇一样的宦官!
他认出自己了!
他亲自来了!
赵高(茅焦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觉得这人眼神比王二癞子可怕一万倍)走到茅焦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打量一件死物般,上下扫视着茅焦。
茅焦吓得魂飞天外,高举着龟甲的手臂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茅焦手中那块沾满污泥、毫不起眼的破龟甲上。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仔细辨认着什么。
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几秒钟的沉默,对茅焦来说如同在地狱里煎熬了几个轮回。
终于,赵高那薄薄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宦官特有的尖细,却清晰地传入了茅焦的耳中,也传入了周围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此物…何来?”
茅焦一个激灵!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咚”地一声狠狠磕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双手依旧高高举着那块龟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哭腔,把他刚才灵光一现的“鬼话”更加“完善”地吼了出来:“回…回禀贵人!
小人…小人方才跪拜圣驾,五体投地!
忽感身下泥土震动!
似有灵物应和陛下天威!
小人惶恐,伸手一探,竟…竟得此神龟灵甲!”
他声音颤抖,却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真实”,“此甲纹路天成!
暗合天道!
正应陛下扫平六合、一统寰宇之旷世功业!
此乃天降祥瑞!
昭示大秦江山,万年永固!
陛下万岁!
万岁!
万万岁——!!!”
他最后那几句“万岁”喊得声嘶力竭,响彻云霄,带着一种赌徒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的疯狂和虔诚(装的)。
赵高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双阴冷的眼睛,在茅焦磕头时沾满泥土的额发和那块污泥包裹的龟甲之间,来回扫视。
似乎在评估这匪夷所思一幕的真实性,以及…这个像野狗一样匍匐在地的贱民话语中的价值。
整个西市,静得可怕。
只有茅焦因为极度恐惧和激动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声,和他高举龟甲的手臂微微颤抖时,破旧衣袖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时间再次缓慢流逝。
茅焦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冷汗己经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就在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拖走砍头的时候——一个低沉、威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却又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穿透了那厚重的玄色帷幕,清晰地响起在死寂的西市上空:“呈…上来。”
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主宰一切的意志!
赵高那万年冰山般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但瞬间便恢复如常。
他躬身,朝着主车方向,极其恭谨地应道:“喏。”
然后,他转向依旧匍匐在地、抖成一团的茅焦,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冰冷:“献甲。”
茅焦如蒙大赦!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恐惧!
成了?!
居然真成了?!
“是!
是!”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双手依旧死死捧着那块破龟甲,因为激动和恐惧,手脚都不听使唤。
一个卫兵上前,粗暴地从他手中夺过龟甲,用一块干净的锦帕仔细擦拭掉上面大部分的污泥,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递给了赵高。
赵高接过龟甲,看也没看茅焦一眼,转身,迈着那轻而稳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那辆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黑色主车。
茅焦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偷偷抬眼,看着赵高的背影消失在厚重的帷幕之后。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秒一秒地爬行。
西市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无数道目光,都聚焦在那辆沉默的黑色马车上。
茅焦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赌赢了开头,谁知道皇帝看了那块破龟壳会怎么想?
万一觉得是戏弄…就在他胡思乱想、心乱如麻之际——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再次从帷幕后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波动?
“天…授?”
片刻的沉默后,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赏!”
帷幕微微一动。
一个年轻的小宦官快步走出,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用锦帕盖着的漆盘。
他走到依旧瘫在地上的茅焦面前,用一种混合着好奇和鄙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尖声道:“陛下有旨:献祥瑞者,赐金十镒!
擢为…‘奉祥郎’!
即刻入宫听用!”
“哗——!”
尽管所有人依旧匍匐在地,但这道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十镒黄金!
奉祥郎!
一步登天!
茅焦彻底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小宦官掀开锦帕,露出漆盘里那十块黄澄澄、在阴沉天色下依旧闪烁着诱人光芒的金饼!
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不真实,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发财了发财了!
真的发财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谢恩,手脚却软得不听使唤,只能像只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徒劳地扭动,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赵高不知何时己经回到了车驾旁,他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个被巨大馅饼砸晕、丑态百出的瘦小身影,那双阴冷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寒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车驾方向,极其恭顺地躬了躬身。
沉重的车轮,再次发出“隆隆”的声响,碾压着西市的石板路,缓缓启动。
庞大的黑色车驾,连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终于开始驶离这片混乱的市集。
茅焦瘫在冰冷的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十块金饼的沉重漆盘,如同抱着整个世界。
他看着那远去的黑色车驾,看着周围依旧匍匐在地、噤若寒蝉的人群,看着王二癞子那张混杂着震惊、嫉妒和难以置信的扭曲面孔…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劫后余生、一步登天、以及巨大荒谬感的洪流,冲垮了他的理智。
“额滴神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笑得浑身颤抖。
“这秦朝的官儿…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他低头,看着怀中那沉甸甸、金灿灿的“祥瑞”赏赐,笑容逐渐变得真实而贪婪,最终化为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市侩狂喜的低吼:“发财了!
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