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倏忽而过。
温璃己能独当一面,不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少女;顾淮西褪去了几分凌厉,眉宇间添了柔和,面对温璃时,眼中的守护愈发清晰。
两人并肩走过的庭院,见证着彼此从疏离到默契,成长在无声相伴里悄然完成……暮春的风带着海棠的甜香,卷着几片粉白花瓣,落在温璃摊开的泛黄的医书页上。
她正对着《千金方》里的经络图蹙眉,窗棂外忽然传来青禾的轻唤:“姑娘,看谁来了?”
温璃抬眼时,先望见的是一抹月白身影。
那人站在海棠树的疏影里,手里握着一卷古籍,墨色长发用玉簪松松挽着,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眉眼温润如春水:“阿璃,许久不见。”
“表兄?”
温璃起身时带倒了手边的青瓷笔洗,清水溅在湖蓝色裙裾上,洇出浅浅的水痕。
她竟有些慌乱,沈砚之自三年前随父调任江南,这还是第一次回京。
沈砚之己迈步进来,目光落在她裙上的水渍,笑意里带着惯有的纵容:“还是这般毛躁。”
他自然地接过青禾递来的帕子,想替她擦拭,却在看到阶下的人影时,动作微微一顿。
顾淮西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常服,腰间悬着玉佩,手里提着个竹篮,篮里是刚采的薄荷。
见沈砚之与温璃亲近,他握着竹篮的手指紧了紧,却只淡淡颔首:“沈公子。”
“顾将军。”
沈砚之亦拱手还礼,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那篮薄荷上,“听闻将军近来常与阿璃探讨医理,倒是委屈将军了。”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谁都知道翰林学士府与武将世家素来没什么交情。
温璃忙打圆场:“表兄说笑了,淮西兄帮了我许多。”
她脱口而出的“淮西兄”让顾淮西眸色微亮,也让沈砚之的笑容淡了几分。
“我这次回京,带了些江南的新茶。”
沈砚之将手中古籍递给温璃,“你从前总念叨的《华阳国志》,在苏州旧书铺寻到的孤本。”
温璃翻开泛黄的纸页,指尖抚过页边的朱笔批注,眼眶微热。
她幼时在沈家寄居,常与沈砚之在书房共读,他总记得她的喜好。
“对了,”沈砚之忽然道,“下月太后寿宴,母亲让我来问你,是否愿同去?
外祖母也想看看你。”
温璃迟疑片刻。
“去吧。”
顾淮西忽然开口,将竹篮放在阶上,“太后近来常咳,太医院的方子总不见效,你若去了,或许能帮上忙。”
沈砚之眉峰微蹙:“阿璃身子弱,宫里规矩多,怕是劳顿。”
“我没事。”
温璃合上书卷,“既是外祖母的心意,又能为太后分忧,该去的。”
沈砚之见她坚持,便不再多言,转而说起江南的趣闻。
他讲起西湖的画舫、秦淮河的灯影,语气温和,声音清润,温璃听得入神,偶尔插言问几句,两人间的熟稔自然,像从未分开过。
顾淮西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起那些他从未参与的过往,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他默默拿起那篮薄荷,转身要走,却被温璃叫住:“淮西,这薄荷……给你驱蚊用。”
他声音有些闷,“府里的侍卫说,西跨院近来有蛇虫。”
沈砚之闻言,立刻道:“怎么不早说?
我让府里的人送些雄黄来。
阿璃最怕这些。”
他自然地牵起温璃的手腕,“走,去看看你的药圃,去年种的那株七叶莲还在吗?”
温璃被他拉着往前走,回头看时,顾淮西正弯腰捡地上的海棠花瓣,背影在花影里显得有些落寞。
她心里莫名一紧,却被沈砚之的话打断:“你看这株山茶,比江南的颜色艳多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花窗,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砚之为温璃研墨,看着她临摹《兰亭序》,笔尖在宣纸上流转,忽然道:“阿璃,你比从前瘦多了。”
温璃笔锋一顿,墨点落在“之”字的捺脚上“顾大人的事,你不必总放在心上。”
沈砚之放下墨锭,语气沉重,“我己托人查过,当年的卷宗有多处疑点,只是……”他叹了口气,“李家是朝廷重臣,这事若牵扯到他们,怕是难办。”
温璃抬眼:“表兄怀疑李家?”
“暂且只是怀疑,过多的我也不能多讲。”
沈砚之避开她的目光,“阿璃,你太单纯,总把人想得太好。
顾淮西那样的人,心思深沉,他对你好,未必没有别的目的,你真的要为他做到这种程度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
温璃声音轻却坚定,“相处这几年来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在清楚不过了那又如何?”
沈砚之提高了声音,“他对你这样好,或许是为了拉拢温家,或许是……”他忽然住口,看着温璃泛红的眼眶,放软了语气,“我只是怕你受委屈。”
两人正沉默着,青禾匆匆进来:“姑娘,顾将军让人送了这个来。”
她手里捧着个木盒,打开一看,是只木雕的兔子,耳朵长长的,眼睛是用黑曜石嵌的,憨态可掬。
“将军说,”青禾补充道,“沈公子带来的兔子玩偶太娇贵,这个不怕摔。”
——早上沈砚之确实送了个玉雕兔子,被温璃小心地摆在妆台上。
温璃拿起木兔,指尖触到粗糙的木纹,那是顾淮西亲手刻的,她认得他指节上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
沈砚之看着那只简陋的木兔,脸色沉了沉:“阿璃,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拉起她往外走,“城东新开了家画舫,画师的工笔极好,正好为你画张像。”
温璃被他拽着穿过回廊,远远看见顾淮西站在月牙门边,手里拿着把小刻刀,似乎还在琢磨着什么。
她想跟他说声谢谢,却被沈砚之不由分说地拉走了。
画舫上的风带着水汽,沈砚之为温璃披上披风,轻声道:“你看这秦淮河,是不是比将军府的庭院热闹多了?”
温璃望着岸边的灯火,却想起西跨院的海棠树。
想起顾淮西扫花瓣时的专注,想起他送薄荷时的笨拙,想起那只木兔上歪歪扭扭的细痕——那是他刻错了又补过的地方。
“表兄,”她忽然道,“我想回去了。”
沈砚之愣住:“怎么了?”
“我晾在院里的药该收了。”
温璃望着将军府的方向,暮色里,那片飞檐隐在晚霞中,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而且,我还没谢过淮西给我的兔子。”
沈砚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送你回去。”
回到西跨院时,暮色己浓。
温璃刚踏进院门,就看见那只木兔被摆在窗台上,旁边放着盏琉璃灯,灯光透过兔子的黑曜石眼睛,在墙上投下两个圆圆的光斑,像极了含笑的眼。
青禾说,顾将军傍晚来放了兔子,还问她,江南来的公子,是不是比他懂得多。
温璃拿起木兔,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补过的刻痕,忽然笑了。
沈砚之懂她的诗词,懂她的多愁,却不懂她为何对着草药图谱能看一下午,不懂她握着针炙时的坚定。
而顾淮西,他或许不懂《兰亭序》的风骨,却懂她晒药时怕被雨淋的焦急,懂她提起“望月砂”时眼里的亮光。
檐角的风***响起,温璃抬头,看见顾淮西正站在海棠树的阴影里,手里还握着那把小刻刀,见她看来,慌忙将手背到身后,耳尖在暮色里红得透亮。
“那兔子……”他讷讷道,“刻得不好。”
“很好。”
温璃举起木兔,让灯光照亮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比任何玉雕都好。”
沈砚之站在月亮门外,看着廊下相视而笑的两人,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上。
他忽然明白,有些距离,不是三年时光能拉近的,也不是一本孤本古籍能填补的。
就像这庭院深深,他走得进西跨院的门,却走不进温璃看向顾淮西时,眼底那片藏着坚韧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