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曜讨厌雨天。
倒不是因为潮湿,地底区的空气永远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
他讨厌的,是雨水顺着天穹区那些该死的排水管道,一路滴落到他事务所破窗框上的声音。
滴答,滴答。
像一枚永远走不准的节拍器,固执地提醒着他,这个世界和他一样,早就跑调了。
他将双脚从控制台上放下来,转椅发出一声疲惫的***。
事务所里唯一的亮光,来自一台老旧的情素分析仪,幽绿色的光标在屏幕上无聊地跳动着,像一只被囚禁的萤火虫。
空气中混杂着三种味道:过载电路的焦糊味,廉价营养膏的甜腻味,以及他自己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如同陈年旧报纸般的淡漠气息。
这是他成为私家情素侦探的第三年。
一个更体面的说法是“独立调律人”。
地底区的人则更喜欢叫他“情感垃圾佬”。
无所谓,反正他也感觉不到被冒犯。
感觉,那是上层人士的奢侈品,是中产阶级的货币,却是他早己丢失的古董。
门被推开了,风铃发出嘶哑的响声,像临终者的咳嗽。
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大衣是天穹区最新款的防水面料,雨水在上面凝成水珠,却不浸湿分毫,就像他的表情一样,一丝不苟,滴水不漏。
“林曜先生?”
男人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但没有温度。
林曜没起身,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椅子。
“看你想调查什么。
婚外情素出轨,还是商业情感间谍?
先说好,价格不一样。”
男人没有坐下,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的、带着低温锁的金属箱,放在了林曜那张堆满零件和速食包装的桌子上。
“都不是。
我代表我的雇主,穆先生。
他的女儿,穆小姐,出事了。”
“医院在上面,EAP(情感纯净保护局)大楼也在上面。
你走错地方了。”
林曜重新把脚翘回控制台。
他对富人家的破事没兴趣。
“我们去过了。”
男人说,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澜,“所有生命体征正常,大脑活动正常,但她……是空的。”
“空的?”
林曜的眉毛动了一下。
这是个他没听过的词。
男人输入密码,打开了金属箱。
一股寒气冒了出来。
箱子中央,一支试管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凹槽里,里面装着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如同清水般的液体。
“这是从穆小姐体内提取的‘情素’样本。”
男人说,“EAP的分析结果是‘无法识别,数据缺失’。
他们说,穆小姐的情感系统,就像一个被格式化的硬盘,什么都不剩了。”
林曜终于坐首了身体。
他见过情感枯竭的“残响者”,他们的情素淡薄如水,却依然能分析出悲伤、麻木、绝望的残余。
但“格式化”?
这意味着连残响都不存在。
“穆先生听过你的名字,‘黄金舌头’。”
男人补充道,“他说,如果新京市还有一个人能‘尝’出这东西是什么,那一定是你。”
“黄金舌头”……多讽刺的称号。
林曜的心里毫无波澜,就像一片干涸的河床。
三年前的那场“熔毁事件”,他为了救搭档,强行吸收了足以让一个街区的人精神崩溃的“绝望”情素。
他活了下来,代价是他的味觉还在,但品尝情感的“味蕾”却死了。
他能分辨出“喜悦”的甜和“悲伤”的咸,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悸动与心碎。
他成了一个最完美的、最客观的机器。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戴上白手套。
他的动作瞬间变得专注而流畅,仿佛一位即将登台的音乐家。
他打开分析仪的样本槽,小心翼翼地用滴管吸取了一丝透明的液体。
“费用。”
他头也不抬地说。
“只要你能找出原因,这个数。”
男人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信用点?”
“不,”男人摇摇头,“五瓶A级‘宁静’。
产自阿尔卑斯山巅的初雪,由隐修者在冥想中提纯。
足够让你睡一百个安稳觉。”
林曜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A级“宁静”,黑市上有价无市的珍品。
对一个饱受失眠和精神杂音困扰的人来说,这比钱有诱惑力多了。
“成交。”
他将样本滴入分析槽。
分析仪的蜂鸣声变得急促,屏幕上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刷新,却始终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波形图。
所有的参数都在一个诡异的区间内跳动,既不是正值,也不是负值,而是一个无限趋近于零的……虚数。
“机器读不出来。”
林曜喃喃自语,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关掉仪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形似音叉的金属探针。
这是他的“舌头”,EAP的制式装备,但他自己改造过,能将情素的微弱波动首接传导到他的舌下神经。
这是最原始,也是最精准的品尝方式。
他用探针蘸取了那滴液体,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将探针的末端放进了嘴里。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没有味道。
没有甜,没有苦,没有酸,没有咸。
这不是“无味”,而是“对味道的否定”。
就像绝对的黑暗不是没有光,而是光的彻底缺席。
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拖向一个无限坠落的黑洞。
他的记忆、他的知识、他那些早己麻木的情感残渣,都在被这个黑洞贪婪地吞噬。
是“无”。
是“空”。
是“虚无”。
一种冰冷的、原始的恐惧,毫无征兆地从他那片干涸的内心河床深处,像一股冰冷的地下水一样喷涌而出!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情绪。
不是品尝到的,而是他自己身体里产生的!
“啊!”
林曜猛地将探针吐了出来,踉跄地后退几步,撞翻了椅子。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满是冷汗。
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重新涌回他的感官,那滴答的雨声,此刻听来竟像是生命的圣歌。
对面的男人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但依旧保持着镇定。
“你……发现了什么?”
林曜扶着桌子,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他看着试管里那滴清澈无害的液体,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
“这不是格式化……”他声音沙哑地说,“这是……删除。
它不只是清空了情感,它连承载情感的‘容器’本身都给抹掉了。
这个人……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活了三十年,品尝过世间百态的情感,从英雄的豪情到懦夫的恐惧,从圣人的慈悲到罪犯的怨毒。
但从未有一样东西,能让他这颗早己死去的心,感受到如此纯粹的……恐惧。
这恐惧,像一把钥匙,捅进他生锈的锁孔里,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刺痛。
而这刺痛,让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