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完了。
胃里空荡荡的,火烧火燎。
冷汗黏在身上,风吹过,透心凉。
陆骁首起腰,抹了把嘴。
手在抖。
不是怕。
是虚脱。
刚才那一下,抽干了他刚捡回来的半条命。
他扶着门框,指节发白。
泥地上的污渍,刀疤强留下的脚印,还有那股子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在一起的味儿,首往鼻子里钻。
真实得刺鼻。
王秀兰还跪在屋里泥地上。
没起来。
仰头看着他,眼神像看陌生人。
惊疑不定。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妈。”
陆骁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起来。
地上凉。”
声音干涩。
带着他自己都压不住的疲惫,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冷硬。
那是脑子里某个“碎片”残留的气息。
王秀兰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一颤。
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沾了一身灰。
她看着儿子,想靠近,又不敢。
眼神复杂极了。
“骁娃子……你……你刚才……”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想问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想问儿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
陆骁没解释。
解释不清。
他自己脑子里还一团浆糊。
兵王?
经济学家?
那些碎片搅得他头快裂开。
现在只剩下一片嗡嗡的回响,还有针扎似的余痛。
他挪回床边,坐下。
床板嘎吱一声。
硌得***疼。
真实的触感。
“妈,家里……还有多少钱?”
他问。
声音低,但清晰。
王秀兰一愣,随即脸上血色褪尽,愁苦更深。
“哪……哪还有钱啊。
你爸走时那点抚恤,给你看病抓药,早就……”她说不下去了。
撩起衣角擦眼睛。
粗糙的布料磨着眼皮。
十五块。
1984年的十五块。
对一个这样的家,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刀疤强下个月肯定还会来。
带着更多人。
更狠。
绝望。
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
陆骁闭上眼。
黑暗里,那些碎片又开始蠢蠢欲动。
不是清晰的指令。
是模糊的念头,图像,数字。
像一群鬼在脑子里开集市。
债务压力:15元。
家庭资产净值:≈负值。
短期流动性:≈0。
劳动力变现途径:体力劳动(低效/高风险)。
知识变现(当前环境限制)。
信息差套利(可行性高)。
本地潜在高流通性商品:电子表(走私)。
计算器(港产)。
尼龙袜(紧俏)。
走私电子表(港产)成本估算:单只≈3-5元(黑市)。
零售价:≈15-25元(城市)。
利润空间:200%-400%。
风险系数:极高。
政策风险(投机倒把罪)。
渠道风险(黑吃黑)。
执行风险(无经验)。
执行建议:寻找可靠信息源(本地黑市)。
小额试水。
分散风险。
信息流!
杂乱!
但指向明确!
电子表!
走私!
高利润!
高风险!
陆骁猛地睁开眼。
呼吸有点急。
不是幻觉。
脑子里真有个“市场分析师”在给他指路!
还是条歪路!
“妈。”
他声音发涩。
“你知道……镇上谁收……‘稀罕货’吗?”
王秀兰吓了一跳,脸更白了。
“骁娃子!
你……你可不敢再沾那些歪门邪道!
刀疤强就是干那个的!
那是要掉脑袋的!”
情绪识别:母亲恐惧源于保护本能。
说服策略:模糊信息+承诺安全。
语言调整:降低敏感词***。
强调“打听”。
“不是沾。”
陆骁尽量让声音平缓点。
“就问问。
打听打听。
心里有个数。”
王秀兰狐疑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几下,最终还是拗不过儿子的眼神,低声道:“……后街巷子最里头,老黑家。
他……他好像路子野。
但你可千万别去!”
老黑。
陆骁记住了这个名字。
后街巷子。
最里头。
一个模糊的坐标,在脑子里点亮。
“嗯。
知道了。”
他应了声。
没再多说。
心里那点念头,像野草,烧不尽,风一吹又冒头。
电子表。
十五块。
刀疤强狰狞的脸。
王秀兰绝望的眼神。
碎片又在脑子里搅。
这次没那么痛。
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嗡嗡的杂音里,似乎有金属碰撞的脆响,有快速移动的虚影,有冷冰冰的指令……兵王的碎片还在活跃?
没完全消退?
他甩甩头。
想把那些鬼影甩出去。
没用。
屋子里沉默下来。
只有破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催命。
王秀兰坐立不安,最终还是出去,说要找点吃的。
陆骁一个人坐着。
土墙斑驳。
墙角有蜘蛛网在晃。
他摊开自己的手。
年轻,瘦,指节分明。
掌心有点薄茧。
是干农活磨的。
前世的记忆,像褪色的旧照片。
这一世的窘迫,冰冷地糊在脸上。
重生?
带着一群鬼?
这开局,够烂。
他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蒙尘的缝纫机上。
旁边,那个红灯牌收音机歪着。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
手指拂掉收音机上的灰。
很厚。
呛人。
他拧了下开关。
“嚓啦……嚓啦……”刺耳的电流噪音响起。
他皱着眉,慢慢调着旋钮。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一个激昂的男声猛地撞出来,混着电流的嘶啦声,震得破喇叭嗡嗡响。
是《霍元甲》主题曲。
万人空巷的港剧。
风靡全国。
1984年的声音。
陆骁的手指停在旋钮上。
那激昂的歌声,混杂着电流的噪音,像一把粗糙的锉刀,在他混乱的神经上来回刮擦。
脑子里的那些碎片,似乎被这声音***了一下,又活跃起来。
流行文化符号。
传播价值:极高。
潜在衍生品:贴纸、海报、服装印花……当前技术可行性:低。
知识产权风险:未知。
关联商品:空白磁带(录音需求激增)。
录音机(需求上升)。
磁带空白带(TDK)黑市价格波动:……信息流又开始乱窜。
这次是编辑?
发明家?
还是市场分析?
烦!
陆骁“啪”地一下关掉了收音机。
歌声戛然而止。
屋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和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
他盯着那个黑乎乎的收音机外壳。
里面,是线圈,是电容,是晶体管……是构成这个时代声音的冰冷元件。
和他脑子里那些不知所谓的“碎片”,某种程度,很像。
都是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他蹲下身。
不是看收音机。
是看旁边那个蒙尘的缝纫机。
更老的物件。
笨重。
铁的。
边缘有些地方都生锈了。
他伸出手,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机身。
触感粗糙。
带着铁锈的颗粒感。
突然!
脑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
不是之前的剧痛。
是尖锐!
短暂!
像一根烧红的针!
嗡——!
无数细碎的光点、扭曲的线条、复杂的几何结构……瞬间在意识里炸开!
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
伴随着一种高频的、令人牙酸的嗡鸣!
机械结构分析:家用脚踏式缝纫机。
型号:JA-1型。
核心传动结构:曲柄连杆机构。
动力转化效率:低。
主要摩擦损耗点:梭床机构、挑线杆滑槽……优化方案:润滑点调整(机油型号建议:HB-10)。
关键轴承替换(微型滚珠轴承,当前不可得)。
传动比微调(需精密加工)……材料疲劳分析:机架铸铁件存在微观裂纹,预计剩余寿命:≈5年(标准负荷下)……信息!
海量的!
冰冷的!
关于这台破缝纫机的一切!
每一个零件!
每一处磨损!
每一种改进的可能!
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冲进他的意识!
“呃!”
陆骁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
他猛地抱住头!
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
这次不是钝痛!
是尖锐的撕裂感!
像有无数把小刀在脑子里剐!
停!
停下!
他在心里狂吼。
那洪水般的信息流,像是被强行掐断。
嗡鸣声骤停。
光点、线条瞬间消失。
只剩下剧烈的头痛,和太阳穴突突狂跳的血管。
他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又冒了一层。
后背全湿了。
扶着冰冷的缝纫机,他才没瘫下去。
工程师?
刚才那一下,是某个“工程师”的烙印发疯了?
对着这么一台破缝纫机?
陆骁喘匀了气,眼神死死盯着那冰冷的铁疙瘩。
刚才那一瞬间涌入的信息,无比清晰。
虽然痛得要死,但他“知道”了这台缝纫机哪里有问题,怎么修,甚至……怎么改得更好。
荒谬。
可怕。
他缓缓松开抱着头的手。
指尖冰凉。
目光,从缝纫机,移到了旁边那个半导体收音机上。
一个更小的,更精密的“铁疙瘩”。
他盯着那个小小的塑料旋钮。
脑子里有个疯狂的声音在问:如果……摸一下它呢?
里面的电路板呢?
那些“鬼”,会不会又跳出来?
他伸出手。
指尖微微颤抖。
离那旋钮,只有一寸。
收音机冰冷的塑料外壳,似乎散发着无形的寒气。
窗外,知了聒噪地叫着。
阳光刺眼。
屋子里,却一片死寂。
陆骁的手指,悬在半空。
没落下去。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痛。
真实的痛。
不能碰。
至少现在不能。
再让那些“鬼”疯一次,他怕自己的脑袋真的会炸开。
他缩回手。
像是被烫到。
目光扫过屋里的一切。
土墙。
木桌。
搪瓷缸。
缝纫机。
收音机。
现在,这些东西在他眼里,都像是……怪物。
随时会惊醒脑子里那些“鬼”的怪物。
他转身,走到床边。
坐下。
床板又嘎吱一声。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指缝里,一点殷红渗出来。
是刚才指甲抠破的。
血。
热的。
真实。
他摊开手掌。
看着那点血迹。
脑子里,兵王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波动了一下。
轻微外伤。
自愈周期:3-5天。
感染风险:低。
无需处理。
冰冷的信息。
毫无感情。
陆骁扯了扯嘴角。
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他抬起头。
目光穿过敞开的破木门,望向院子里泥地上那几串狼狈的脚印。
刀疤强的脚印。
下个月。
十五块。
他慢慢松开拳头。
沾着血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
像是捻着……某个看不见的开关。
窗外,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不知又从哪家飘过来,咝咝啦啦。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唱得人心烦。
陆骁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里面翻腾的惊疑和混乱,被一种更沉、更硬的东西压了下去。
像冰冷的铁。
他站起身。
走到墙角。
弯腰。
从缝纫机底座旁边的杂物堆里,扒拉出一个小东西。
沾满了灰。
是之前他从一台报废收音机里拆下来的。
一个很小的半导体元件。
圆柱体。
金属壳。
两个细脚。
他把它攥在手心。
冰冷。
坚硬。
带着铁锈的颗粒感。
像一颗……微型的、沉默的炸弹。
他握紧了它。
指尖的血迹,蹭在了冰凉的金属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