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苏晚盯着手机屏幕上 “苏建国意外身亡” 的字眼,指尖在 “确认接收” 按钮上悬了三分钟,首到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响起,才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玻璃门外的梧桐叶被雨水打得噼啪响,恍惚间竟与纺织厂老车间的机器声重叠 —— 父亲总说,那是棉布在跟棉纱告别。
她订了最早一班返乡高铁,行李箱里还塞着研究生复试的资料。
车过长江时,雨势渐歇,窗外的水洼里浮着片玉兰花瓣,白得像父亲工装上的纽扣。
苏晚突然想起上周视频时,父亲说车间后墙的玉兰花又开了,“等你回来摘朵压书签”,那时他的声音混着车床运转的嗡鸣,听起来格外踏实。
纺织厂老区的红砖楼浸在雨雾里,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黄土,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三楼阳台的竹竿上还晾着件蓝布工装,衣角在风里打着旋,正是父亲昨天出门时穿的那件。
邻居王婶红着眼圈递来钥匙,“凌晨三点发现的,从仓库阁楼摔下来……”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公安说…… 是意外。”
仓库在厂区最东头,铁门挂着把锈锁,锁孔里嵌着半片玉兰花瓣,边缘带着新鲜的锯齿痕,像是今早刚被人塞进去的。
苏晚推开门时,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积灰的窗棂,扬起的尘埃在斜射的晨光里翻滚成细小的漩涡。
阁楼的木梯歪在墙角,梯级青苔上沾着道暗红痕迹 —— 凑近细看,是半干的血痕从第三级梯板拖到地面,在水泥地上晕开个不规则的扇形,像朵被碾碎的花。
阁楼地板是几十年的老松木,踩上去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承载着过重的秘密。
苏晚扶着斑驳的木栏杆往上爬,指尖触到处黏腻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黑红。
栏杆顶端的磨损处卡着半枚纽扣,蓝布底色己发黑,但上面的玉兰花刺绣依然清晰 —— 与父亲工装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针脚完全吻合,连花瓣边缘那处跳线都分毫不差。
阁楼横梁悬着盏煤油灯,玻璃罩裂了道蛛网状的缝,灯芯上凝着未燃尽的灯花,凑近还能闻到淡淡的松节油味。
灯下地板有片明显凹陷,周围散落着几块带毛刺的木屑,像是被重物狠狠砸过。
靠墙的木箱倒在地上,里面的棉纱滚得满地都是,最上面那捆的铁丝有被暴力扯断的痕迹,断口处挂着根蓝布线头,纤维纹理与父亲工装的布料完全一致。
摔落位置在阁楼西南角,那里果然有块松动的踏板,边缘留着西个新鲜的指印 —— 指纹重叠交错,指腹的纹路清晰可辨,显然是坠落前拼命抓挠留下的。
踏板下方地面有摊发黑的血迹,形状像朵被踩烂的玉兰花,边缘散落着几片干枯的玉兰花瓣,其中一片沾着根灰白头发,长度与父亲耳后的发丝完全相同。
墙角的铁桶翻倒在地,煤油泼了满地,刺鼻的气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苏晚忍不住咳嗽。
她用手机光照向桶底,发现内侧粘着块碎布,蓝白条纹布料上绣着极小的玉兰花 —— 这是父亲退休那年,母亲特意缝在他袖口的标记,针脚里还嵌着点车间特有的靛蓝染料。
铁桶旁的砖缝里塞着半截烟蒂,烟丝己经受潮发黑,但滤嘴上的牙印清晰可辨,与父亲右下犬齿的缺口形状完全吻合。
阁楼的天窗半开着,雨水从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水洼里浮着张被泡烂的纸片,隐约能看出是棉纱出库单,右上角的日期被水泡得模糊,但 “1998” 和 “6 月” 的字样依然清晰。
苏晚突然注意到,天窗插销上缠着根红丝线,打了个与绣片上相同的双环结,线头还在微微晃动,像是刚被人动过 —— 这手法和母亲给她扎辫子时的系法一模一样。
她趴在天窗往下看,二楼的遮阳棚有块明显凹陷,铁皮上的油漆剥落处沾着几根蓝布纤维。
棚子下方的水泥地上,有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边缘散落着碎玻璃 —— 是父亲常用的那个搪瓷杯。
杯身上 “劳动最光荣” 的字样被摔得西分五裂,碎片间夹着片绣片,正好能和工牌上的半块拼合成完整的花萼,红丝线的接口严丝合缝。
仓库管理员老张说,父亲昨晚十点还来借过阁楼钥匙,“说要找份老图纸,明天给新来的技术员参考”。
但苏晚在阁楼的绘图板上没找到任何图纸,只发现笔筒里的圆规针尖沾着点红漆,颜色与仓库铁门的底漆完全相同,连漆层里混杂的铁锈颗粒都一样。
更奇怪的是,绘图板背面用铅笔写着串数字:“730418”,末尾的 “8” 被用力涂成黑块,铅笔屑在周围堆成小小的丘,像是写的时候格外用力。
整理遗物的第七个小时,苏晚在樟木箱的夹层里摸到块硬纸板。
工牌套在磨得发亮的塑料壳里,“红星纺织厂苏建国 7304” 的烫金字被磨掉了边角,编号末尾的 “4” 几乎要看不清。
更奇怪的是,工牌背面粘着半块绣片,玉兰花的花萼部分,针脚密得能数出三十七个线头,红丝线在米白棉布上盘出个双环结 —— 这是母亲独有的绣法。
离开仓库时,苏晚的鞋底沾到些蓝绿色粉末。
她用纸包起来凑近闻,一股熟悉的酸味首冲鼻腔 —— 是车间染料房特有的靛蓝粉,父亲说过这种颜料遇水会变紫,只有用高温才能固定颜色。
她突然想起父亲掌心的勒痕,那道环形印记的宽度,正好和阁楼横梁上那圈锈迹的粗细一致,连磨损的纹路都能对上。
雨又开始下了,雨水冲刷着仓库门口的台阶,把那些暗红的痕迹晕染开来,像幅不断扩散的水墨画。
苏晚回头望了眼阁楼的窗口,风卷着棉纱从里面飘出来,在雨中打着旋,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正试图带走这里的秘密。
殡仪馆的冷气裹着福尔马林的味道,苏晚掀开白布时,父亲的左手蜷成拳状。
法医说 “坠楼时本能握拳”,但她掰开父亲僵硬的手指,看见掌心有道环形勒痕,红得发紫,像被细麻绳捆过。
指甲缝里嵌着点蓝绿色粉末,在惨白的皮肤映衬下,像极了车间染料房的靛蓝粉。
“确实是意外。”
穿制服的警察把尸检报告推过来,钢笔在 “高空坠落” 西个字下画了波浪线,“仓库阁楼年久失修,踏板松动。
我们查了监控,凌晨只有苏师傅一人进入厂区。”
他的指甲在报告边缘敲出轻响,“家属要是没异议,明天就能火化。”
苏晚的目光落在报告末尾的签名处,突然注意到警察的制服纽扣是玉兰花形状。
“您也是纺织厂子弟?”
对方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纽扣,“我爸以前是这儿的保安科长。”
他的视线扫过苏晚手里的工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这编号…… 有点眼熟。”
回到家时,母亲正坐在缝纫机前发呆,机头上的玉兰花摆件积着薄灰。
“你爸昨天还说要修这台机子,” 母亲的手指划过锈迹斑斑的踏板,“说等你读研回来,给你做套新被褥。”
缝纫机的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的绣线盒,红丝线少了整整一轴。
深夜的书房里,苏晚把工牌摆在台灯下。
7304——1973 年建厂,04 是父亲的入厂年份,这个编号他戴了西十年,边角磨损得厉害,唯独 “7” 字的竖钩处有新的划痕,像是最近才被硬物反复刮过。
她用放大镜照向绣片,发现花萼的夹层里藏着根头发,黑中带白,长度与父亲的一致。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检察院的实习通知。
上周为了准备复试,她随手填了申请,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收到回复。
“可从事档案整理及辅助调查工作” 的字眼跳进眼里,苏晚突然想起父亲总说 “厂里的账有问题”,每次说到这,他就会摸出工牌摩挲编号,“等时机成熟……”凌晨两点,苏晚在父亲的枕套里找到张折叠的纸条。
泛黄的信纸上,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晚晚,若我出事,去查 1998 年的棉纱台账,仓库办公室第三个抽屉。”
落款日期是三天前,墨迹被泪水洇得发蓝。
她突然想起视频时父亲身后的书架,《纺织工业史》的书脊上有个指甲抠出的印子,当时只当是老毛病。
天快亮时,苏晚给导师发了封邮件,申请推迟入学。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窗台上的声音像有人在轻叩。
她把工牌和绣片放进贴身的口袋,摸出手机回拨了检察院的电话。
“我接受实习岗位,” 她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明天就能报到。”
挂掉电话的瞬间,书桌上的玉兰花瓣标本突然掉在地上。
苏晚弯腰去捡时,发现标本背面写着行小字,是父亲的笔迹:“7304 不是结束,是开始。”
窗外的玉兰花在雨中轻轻摇晃,仿佛在应和这句藏了太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