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旧址的铁门挂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锁孔***枯的玉兰花瓣塞得满满当当,最底层那片花瓣的脉络间嵌着些蓝绿色粉末,与父亲指甲缝里残留的颜色分毫不差。
苏晚掏出检察院开具的勘查证,门卫室的老张头眯起昏花的老眼端详许久,浑浊的眼球在证件照片与她脸庞间来回打转,仿佛在比对两件存疑的旧物,才慢悠悠地摸出钥匙串。
铜制钥匙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其中一把铸造成玉兰花的形状,花瓣凹槽里藏着个极小的 “7” 字。
“自从去年停产,这地方就没见过生人。”
老张头将烟斗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蓝布褂子的补丁上,那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竟与母亲绣玉兰花的针法有几分神似。
他往门框上啐了口烟袋油,浑浊的液体在青砖上晕开:“尤其是那排老仓库,1998 年那场大火烧得只剩空架子,阴气重得很 —— 上个月还有人说,半夜瞧见里面飘着蓝火呢。”
推开铁门的瞬间,铁锈与樟木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像陈年血痂被骤然揭开。
厂区主干道的裂缝里疯长着狗尾草,砖墙上 “安全生产” 的标语褪成淡粉色,被藤蔓吞噬的宣传栏中。
1998 年抗洪救灾表彰名单的边角卷曲如枯叶,父亲的名字被雨水泡得发胀,旁边有个指甲抠出的小坑,形状与工牌上磨损的 “7” 字缺口完美契合。
苏晚踩着碎玻璃前行,每一步都惊起几只潮虫,其中一只的甲壳沾着缕银灰色丝线,拈起对着光看,竟是两股丝线拧成的 —— 与父亲工牌夹层里的绣线材质毫无二致。
“苏助理是来核对哪批物资?”
跟来的保卫科小李不住地搓手,军绿色外套掉了两颗纽扣,露出里面印着 “红星纺织” 的旧背心,心口处磨出个破洞,边缘的线头凝结着黑褐色污渍。
他说话时总下意识地按住破洞,仿佛在遮掩什么。
“档案室说 1998 年火灾后,有批未烧毁的棉纱台账存放在仓库,我来核实一下。”
苏晚的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钥匙串,其中一枚挂着半块玉兰花吊坠,断裂处的截面还很新鲜,像是最近才被硬生生掰断的。
小李的眼神闪烁不定,飞快地瞟向仓库区,指节上有圈淡青色勒痕:“就在最里头那排,标着数字的,您自便,我…… 我在门口等着。”
他转身时脚步有些踉跄,苏晚瞥见他后颈的衣领里,露出点红丝线的边角,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仓库区的红砖墙被熏得焦黑,墙根堆着烧焦的织机残骸,金属部件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宛如凝固的尖叫。
其中一根断裂的钢条上,缠着圈发黑的布条,展开来看是块蓝布,上面绣着半朵玉兰花,正好能与父亲工牌上的绣片拼出完整的花朵。
编号从 “01” 排到 “75”,苏晚在 “73” 号仓库前驻足 —— 门楣上的数字被烟火燎得发黑,却仍能看清刻痕里嵌着的红漆,与父亲工牌磨损处露出的颜色一模一样。
门锁是把老式铜锁,钥匙孔里缠着根红丝线,打了个与绣片上相同的双环结,线尾处有个极小的结,解开后竟掉出截细如发丝的银线。
她从包里翻出江屿给的万能钥匙,插入锁孔时金属摩擦发出刺耳声响,惊得屋檐下的鸽子扑棱棱飞起,其中一只的脚环上刻着 “04” 两个字。
仓库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阳光从破损的屋顶斜射而入,在地面投下菱形光斑,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恰似被惊动的骨灰。
靠墙的货架东倒西歪,上面堆放的棉纱早己碳化,轻轻一碰就碎成黑灰,落在她的白衬衫上,像撒了把芝麻。
货架第三层的角落,放着个未被完全烧毁的铁皮盒,锁扣上刻着 “7304”,与父亲的工牌编号分毫不差。
仓库西南角,一堆废弃纱锭后面,苏晚发现了块异样的地面 —— 泥土比周围更深,还带着被翻动过的痕迹,边缘散落着几片玉兰花瓣,其中一片的背面用红丝线绣着个极小的 “赵” 字。
她用随身携带的折叠铲挖了没几下,铲尖就碰到坚硬的东西。
当第一块白骨暴露在光线下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 那是截指骨,上面套着枚玉兰花戒指,花瓣的右下角缺了个小口,与母亲压在箱底的那枚订婚戒指完全吻合。
更诡异的是,戒指内侧刻着的 “建国” 二字旁边,还有个模糊的 “高” 字,像是被人用利器硬生生刮过。
“发现什么了?”
江屿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警靴踩碎玻璃的脆响。
他身后的法医正打开工具箱,银色器械在昏暗里闪着寒光,其中一把解剖刀的刀柄上,刻着与江屿警号相同的 “07304”。
“指骨上的戒指,” 苏晚的声音发颤,指尖悬在白骨上方不敢触碰,冷汗顺着指缝滴落在泥土里,“我妈有枚一模一样的,说是 1998 年火灾后就找不到了。”
江屿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转动戒指,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在他睫毛上,投下片细碎的阴影。
他突然 “咦” 了一声,镊子尖挑起点灰白色粉末,在光线下捻了捻:“这好像是…… 染料房的增白剂,遇热会变成青灰色,只有 1998 年那批出过这种问题。”
“通知技术科,扩大勘查范围。”
江屿的声音低沉而冷静,目光扫过仓库的每个角落,在墙角那堆烧焦的布料上停住。
警员们拉起警戒线时,苏晚注意到墙角有个烧焦的樟木箱,锁扣上缠着的红丝线己经碳化,但纤维结构仍清晰可辨,箱身的木板上刻着朵玉兰花,花心处有个极小的钻孔,里面塞着卷更细的银线。
“把这个送去化验。”
她指着红丝线对法医说,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怀疑和我父亲手心的勒痕有关,他去世那天,指甲缝里也有类似的纤维。”
法医剪断丝线时,一缕灰烬飘落在她的手背上,带着灼热的温度,像父亲最后一次抚摸她的额头时,掌心那道未愈的伤疤划过皮肤的触感。
勘查持续到黄昏,仓库地面被翻开的泥土散发出腥甜气息,与铁锈味混合成令人作呕的味道。
警员们又挖出更多骸骨,拼凑出大致完整的人形,颈椎处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胫骨上还嵌着块未完全锈蚀的铁屑 —— 与 1998 年火灾现场发现的织机零件成分相同,铁屑上刻着个 “高” 字,笔画边缘依旧锋利。
“这枚戒指的内侧刻着字。”
江屿用镊子夹住戒指,对着夕阳的方向倾斜,金属表面反射的光在他脸上跳动,“好像是‘建国’两个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苏晚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父亲的名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她突然想起母亲总说,父亲的第一枚戒指在火灾中弄丢了,后来重新打的这枚,故意在相同位置留了个缺口。
“其实你爸是怕我担心,” 母亲当时叹着气,手里的绣线突然断裂,线头弹在脸上留下道红痕,“他总说 1998 年那场火,烧掉的不只是仓库,还有些…… 不能说的东西。”
技术科的化验结果在深夜出来,江屿的电话打过来时,苏晚正对着仓库的平面图发呆,图上 73 号仓库的位置被人用红笔圈了三次,旁边写着个潦草的 “高” 字。
“红丝线的成分与你父亲手心的纤维完全一致,” 江屿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背景里隐约传来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急促地查阅文件。
“都是 1998 年生产的真丝绣线,全市只有红星纺织厂的染料车间用过这种配方,当时的车间主任姓高 —— 高志国,听说火灾后就辞职失踪了。”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更重要的是,骸骨的死亡时间初步判定为 20 年左右,正好与 1998 年的仓库火灾时间吻合,而且骸骨的牙齿里,发现了微量的氰化物,绝非火灾窒息死亡那么简单。”
苏晚翻开父亲留下的工作日记,泛黄的纸页上记着 1998 年 6 月 18 日的事:“仓库突发大火,抢救出三箱棉纱台账,发现 73 号库有异常。”
后面的字迹被墨水晕染,只能辨认出 “玉兰账本高” 几个字。
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1998 年火灾那天,父亲是最后一个从火场出来的,回来时手上多了道烧伤,却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夜,第二天书架上就多了本《染料配方大全》,扉页上写着 “7304”。
“明天去查 1998 年的火灾档案。”
江屿在电话那头说,背景里传来打印机的声响,纸张吐出时发出轻微的 “咔哒” 声“我刚调阅了当年的报案记录,起火点就是 73 号仓库,起火原因定为线路老化,但消防队长的签名有涂改痕迹,原来的签名被墨水盖住了,隐约能看出是个‘高’字 —— 高志国的弟弟,当时是消防队的副队长。”
苏晚的目光落在日记的最后一页,父亲用红笔写着串数字:“730418”,末尾的 “8” 被圈了起来,与银行流水中 500 万转账的日期完全相同,数字下面画着朵玉兰花,花心里点了个红点。
深夜的书房里,苏晚把骸骨照片、火灾档案和父亲的日记摊在桌上,台灯的光晕里,玉兰花戒指的缺角与母亲戒指的缺口完美契合。
她突然明白,父亲不是在 2023 年才开始追查真相,而是从 1998 年就己经知晓了什么。
那 500 万的拆迁款缺口,或许与 20 年前的火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仓库里的这具骸骨,很可能就是当年的染料车间主任 —— 那位姓高的男人。
窗外的玉兰树在风中摇晃,花瓣被雨水打落,贴在玻璃上像片褪色的血迹。
苏晚摸出那半块玉兰花绣片,与戒指的缺角比对,发现绣片上缺失的部分,正好能补上戒指的缺口,拼接处露出个极小的 “高” 字。
红丝线在灯光下泛着暗紫色,像条凝固的血河,连接着 20 年前的火灾与父亲的死亡,连接着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与牺牲。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江屿的号码:“明天去染料车间看看吧,1998 年的真丝绣线,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江屿低沉的声音,背景里有汽车引擎的轰鸣“我己经在去的路上了,技术科在 73 号仓库的墙里发现了个暗格,里面有个铁皮盒,锁上的图案是…… 玉兰花,和你父亲工牌上的一模一样。”
雨声突然变大,淹没了他后面的话,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像极了 1998 年火灾现场的警报器在呜咽,还夹杂着几声模糊的、像是钥匙***锁孔的轻响。
苏晚抓起外套冲出家门,雨丝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
纺织厂旧址的方向亮着警灯,红蓝交替的光线在雨幕里扩散,照亮了天空中盘旋的乌鸦,其中一只停在仓库的屋顶,正低头啄着什么,翅膀上沾着片燃烧过的黑纸,上面隐约有个 “高” 字。
她知道,当暗格里的铁皮盒被打开时,所有被铁锈和樟木掩盖的秘密,都将在这个雨夜破土而出,而那个反复出现的 “高” 字,或许就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