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门口悬着老式灯泡,光线浑浊如同搅不开的陈油,
嗡嗡的电流声在狭小的接种室里格外清晰。陈敏的目光死死锁在监控屏幕上,
儿子小小的身影被那个女人半抱着,戴了顶刺眼的粉色帽子,脸被口罩裹住大半,
像个裹在粗粝粉布里的绝望娃娃。旁边的黄护士正低头核对记录本,
例行公事地嗡嗡:“王妞妞…流脑疫苗A+C群……监护人签字…”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
成了那段荒诞画面的唯一背景音。儿子挣扎了,小小的身体扭动着想挣脱那箍紧的手臂,
像只被攥住翅膀的麻雀。可那双手臂更用力了,几乎是将他摁在了接种台边。棉签消毒,
针头推进,黄护士的目光似乎只在签字栏和疫苗瓶标签间往返。屏幕冷光映着陈敏的脸,
惨白僵硬,指甲深深抠进掌心软肉里。那顶粉色帽子还安稳地压在儿子头上。
陈敏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揉成一团冰凉湿重的纸。
她认出了监控里紧紧抱着儿子、后面还跟着个矮小老太太的身影——李芳,
她认识六年、好得不分彼此的小姐妹。半年前,同样的地方,儿子也是被她带进来,
裹在一顶相似的粉色帽子下面…两次!半年内两次!胸口堵得厉害,一阵钝痛直往上顶,
冲得她嗓子眼发腥。夜已粘稠地裹住城市。家门钥匙转了两次才打开锁,家里静得出奇。
她推开门,客厅只亮着落地灯,温吞的橘黄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粒子。
儿子乐乐蜷在沙发最深处,腿上搭了条薄毯,整张小脸埋在毯子边缘的绒絮里,几乎看不见。
听见脚步声,毯子底下传来闷闷的,湿漉漉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海水的沉重:“妈妈…针,怕……” 小身体微微发抖,
像风里一片抖动的叶子。“谁带你去的?告诉妈妈。” 陈敏蹲下身,声音极力放柔,
喉咙却紧得发疼。毯子下拱起的那团更小了,声音更低下去,
抽噎的间隙:“…阿姨…我不想去…她说不听话就……”后面的话被汹涌的眼泪和恐惧吞没。
陈敏心如刀绞,猛地伸手将儿子整个儿搂进怀里,隔着毯子都能感受到他压抑的震动。
是李芳!真是她!陈敏胸口的火山轰然爆发,熔岩灼烧着五脏六腑。她几乎是冲出门的,
高跟鞋敲在老楼道的水泥台阶上,在寂静深夜里炸出急促的回响,如同不断擂响的战鼓。
她冲到李芳家门口,不管不顾地砸门,带着要将那铁皮捶穿的狠劲儿。砰砰砰!
门板在她拳头下震颤。“李芳!开门!李芳!” 陈敏的嘶喊在狭窄楼道里撞出回音。
门链哗啦一声,开了一道窄缝。昏黑的门厅泄出一丝灯光,只照到李芳半张脸,眼睛浮肿,
嘴唇却抿成一道固执的线。“小敏?大半夜的……”她声音拖得又软又粘。
“监控我都看到了!” 陈敏猛地打断她,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两次!半年前也是你!
你把我儿子当什么了?啊?凭什么让他替你家妞妞打疫苗!
”李芳的眼皮神经质地快速跳了几下,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崩塌,
换上一种破罐破摔的刻毒:“凭什么?”她猛地一把拉开大门,身子彻底暴露在陈敏面前,
家居服皱巴巴贴在身上,“就凭你家乐乐身体好得跟牛犊子似的!我妞妞呢?
三天两头跑医院挂水的人是你吗?疫苗本上漏几针学校就卡着不报名,你替我愁过吗?
借你儿子打几针怎么了?碍着他哪儿了?少块肉了?”她越说越快,唾沫星子在灯光下飞溅,
眼神锐利地刮过陈敏的脸,落在她身后的虚空处,仿佛那儿悬着一幅妞妞病弱的脸孔。
“轮到你家的孩子健健康康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是吧?”那轻飘飘的一句“借几针”,
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敏心口上。她想开口,声音却哽在喉咙深处吐不出来。楼道死寂,
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李芳鼻孔里喷出的浊气。这时,李芳的眼神飞快地往下一瞟,
落在陈敏家敞开的鞋柜上——那儿赫然摆着儿子乐乐那双沾着泥点的蓝色洞洞鞋,
鞋面上一个咧嘴大笑的廉价塑料鲨鱼鞋花在幽暗中泛着模糊的油光。
李芳的目光在那鞋花上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眼皮再次垂落,再掀开时,里面的情绪变了。
刻毒被收了起来,换上一种冰冷的、几乎贴着耳廓的低语:“事情都这样了,
报警有什么意思?闹起来对谁都没好处……我们多少年的情分了?
回头我去卫生所让他们给你陪点营养费,算我的……你也为孩子想想,名声好听?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威胁的气息像冷霜蔓延:“要是不答应……小敏,
” 她的声音更低了,每个音节都淬着寒意,“这日子可长着呢……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谁都别想过好日子……你不考虑自己,也想想孩子呀……”“谁”字她咬得极轻又极重,
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陈敏的愤怒。天快擦亮时的冷清,带着湿冷的露水气息。
社区卫生中心,空气里塞满了消毒水和绝望混成的凝滞。黄护士被陈敏堵在接种室门口,
搓着手,头垂得很低,几乎要埋进浆洗得发硬的白大褂领口里。
“抱得太紧了……”她声音黏糊糊的,像在泥浆里打过滚,
“防孩子哭闹挣扎嘛……一搂一抱,帽子口罩一遮,脸就……不太好看了……而且你看,
那签名……”她指了指登记本上李芳模仿陈敏歪歪扭扭、近乎潦草的签名,“也……也对的。
”陈敏没看那签名,眼角的余光扫过墙壁。红底白字的制度牌高高挂着,
硕大的宋体字冰冷刺眼:三查七对一验证!每一笔一划都刻板得像生锈的铁丝网,
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散发出一种刺目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讽刺光泽。
针尖刺破皮肤的真实感仿佛顺着文字蔓延出来,让陈敏胃里一阵翻涌。这就是“查”?
这就是“对”?她的儿子,就这样被轻易“核对”成了另一个孩子!她慢慢转过头,
目光下移。墙角椅子上,儿子乐乐缩成小小一团,穿着出门时换上的干净连帽衫,
脚踝悬在椅子边缘。他脚上穿着那双旧的蓝色洞洞鞋。几个月前,
乐乐曾多么骄傲地穿着它奔跑跳跃,鞋底柔软富有弹性。然而此刻,
鞋面和鞋底缝合的边缘处,
几缕灰黑色的、细丝状的化纤丝线正从隐秘的缝隙里缓慢而顽固地钻出来。
它们暴露在清冷的空气里,打着卷,落下一缕又一缕肉眼可见的、灰烬般的尘埃颗粒。
那尘埃是无声的,却又震耳欲聋。陈敏回到自家门前时,暮色沉重得仿佛湿透的毡布,
沉沉压在城市的肩头。隔壁李芳的门口出乎意料地空旷。没有刻毒的咒骂,没有尖锐的眼神,
更没有料想中那张写着“以后日子长着呢”的脸孔。安静得反常。陈敏掏出钥匙捅进锁眼,
咔嚓一声脆响划破楼道沉寂的瞬间,楼道顶端的声控灯突然发出极轻的“啪嗒”一声。
那声响细微得几近错觉,像一枚微尘落在枯叶上。几乎同时,
一顶小小的、颜色暗淡到几乎与浑浊夜色融为一体的粉色鸭舌帽,
从陈敏视线难以触及的、楼梯顶端那一团更浓的黑暗里飘落下来。帽子打着旋,轻飘飘,
悄无声息地坠落。最后,它落进了一个被随意遗忘在墙角边、污迹斑斑的旧垃圾桶里。
那桶身黝黑,洞口幽深。我抱着乐乐走向小区外的夜市。闪烁的霓虹牌匾刺得人眼睛发疼。
巨大的液晶屏幕上轮番跳跃着同一个模特优雅的影像:纤细的手腕戴着层层叠叠厚重的金镯,
巨大的龙凤锁片悬挂胸前。女模特笑容无懈可击,背景广告语霸道地覆盖了整个屏幕,
金色的动态大字撕裂夜色——“婚嫁三金,何必倾尽所有?智慧之选,轻松以租代买!
日均仅需XX元,奢华不再遥不可及!”金光在夜幕中流动跳跃,
将我和乐乐的脸映照得如同戴了一层冰冷的金属面具,那冰冷的繁华一丝暖意也无。
乐乐紧紧靠在我身上,小脸毫无表情,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就在我们经过那面巨屏时,
他的小手忽然用力地抠上脚上那双蓝色洞洞鞋。旧塑料发出轻微但刺耳的“嗤啦”声。
那个咧嘴大笑的鲨鱼鞋花,被他狠狠地从魔术贴上拽了下来!那个廉价的小东西,
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旁边一间小诊所玻璃门上,“流脑疫苗”几个字贴着,门内光线暗淡。
诊所深处有面墙,挂着“疫苗接种流程图解”。那张纸,有点旧了。诊所的门又低又窄,
推开时铰链发出一串令人牙酸的***,扑面而来的来苏水味浓得能呛出眼泪。
陈敏牵着乐乐往里走,脚下陈旧的暗红色塑料地板革早被磨花了,
鞋底和塑料摩擦发出黏滞的“吧唧”声。
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和一股挥之不去的、陈年药膏的甜腻气味,
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前台后面,一个穿着洗得发黄的白大褂的老护士抬起布满细纹的脸,
眼镜滑到鼻梁末端,她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乐乐,
目光在他紧紧抓住陈敏衣角的手上停留半秒,随即递过来一支笔。“名字?年龄?
疫苗本带了没?”声音平板无波,像老旧收音机里的播报。“陈乐乐,六岁半。”陈敏开口,
嗓子紧得发干。她没提疫苗本。“刚打过针……胳膊红肿得厉害,还有点低烧。
”她把乐乐轻轻推到护士跟前,“能看看吗?”老护士的眼神这才有了点聚焦似的,
落在乐乐撸起袖子的左臂上。那块皮肤红肿滚烫,针眼周围像个熟透了、即将迸裂的桃子。
她只“哦”了一声,鼻音拖得很长,从抽屉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空白登记表:“写一下吧,
姓名,电话,症状。”老旧的壁挂电视正对着候诊区几排墨绿色的破旧塑料椅,
声音空洞地响着。乐乐被陈敏按着坐下来,就在那电视下面。“打一针呗,试试又不花钱!
” 一个充满活力的主播声音突然从电视里炸出来,刺破了诊室凝滞的空气,
显得格外荒诞响亮。那声音的源头,
正是窗外巨幅LED广告屏上轮播的黄金“租赁”婚嫁三金广告。
屏幕的光透过蒙尘的窗玻璃透进来,冷硬的金色光晕虚虚地打在乐乐的头顶和肩头。
巨屏的画面切换,广告语换成了:“智慧共享,幸福轻量化!”诊所里的光线明明暗暗。
护士台后面,一个五十来岁、头发稀疏、背佝偻着的男医生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没看人,
先是被屏幕光刺得眯缝着眼抬头瞅了瞅窗外的金碧辉煌,嘟囔了句什么,才转向这边。
“什么情况?”他问护士,眼皮依旧耷拉着。护士把登记表推过去,
朝乐乐点了点下巴:“打完针肿了,低烧。”医生这才把目光落在乐乐的手臂上。他俯下身,
伸出干枯得如同松树皮、指甲缝里带着点褐黄色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乐乐红肿的针眼周围。
乐乐猛地哆嗦了一下,像被开水烫着似的,身体本能地往后缩,却被陈敏紧紧按住。
“嘶——别动。”医生哼了一声,眉头挤出几道深沟,“哪个打的?”他回头问护士,
眼睛瞟着登记本,似乎想找出点责任归属。“我们这儿没新接诊这个岁数的流脑疫苗记录啊?
”护士一边翻着另一个本子,一边嘀咕,“最近是罗星街道在打儿童体检配套的流脑,
我们这没分到指标啊……”男医生“唔”了一声,站直了身体,不再看那红肿的手臂。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得发黑、边框磨得锃亮的老花镜盒,慢条斯理地拿出眼镜戴上。
戴上眼镜,他似乎反而离眼前孩子的痛苦更远了,视线在房间里茫然地逡巡。
陈敏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脸上。医生戴上眼镜后,视线掠过她焦灼的目光,无动于衷地飘开,
最终落在了诊所深处墙壁正中央的一张旧挂历旁边——那里挂着一个蒙着薄灰的木质相框。
相框里嵌着一张发黄发硬的奖状,
上面模糊地印刷着“防疫工作先进模范单位”几个暗红色的字。奖状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