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那巨响在江宅耳膜里震荡了很久才缓缓平息。
压迫着他的无形壁垒似乎随之碎裂了一角。
他松开手中的橡皮,那可怜的物件己经深深嵌在桌面的纹理里,留下一个清晰的椭圆凹坑。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关节生了锈的木偶。
推开房门。
客厅空荡得像个巨大的回音壁。
电视屏幕上,关于孙鸿远院士遇害的新闻画面还在循环播放,主持人严肃的脸和维也纳街头闪烁的警灯交替出现,无声地映照着这失去人气的空间。
电视柜旁边,父亲最喜欢的那只青瓷茶杯孤零零地立在桌面上,杯壁外侧凝结的水珠正沿着光滑的釉面缓慢下滑,在玻璃桌面洇开一小滩不规则的水渍。
他的目光掠过无声的电视画面,掠过那只茶杯,最终定格在餐厅冰冷的玻璃桌面上。
两张空椅子默默相对。
桌面上,两盘显然来不及吃完的菜冒着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热气——一盘油麦菜翠绿得有些虚假,一盘洋葱炒肉片凝结着点点油星。
在这冷色调的饭菜旁,一张色彩鲜艳得过分的卡片显得异常突兀。
他走过去,脚步在空旷的客厅里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拿起那张卡片。
触感光滑微凉。
印刷异常精美。
深蓝色的底色如同浓缩的夜空,上面用璀璨的银线勾勒出复杂的轨迹,蜿蜒交错,带着某种宇宙深空般的浩瀚与神秘。
卡片正中央,几个烫金的美术体大字异常醒目:”星轨少年成长夏令营“下方一行小字:穿越时光迷雾,探索心灵奇境。
邀你共赴一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非凡旅程。
***时间:新历2025年7月16日 上午8:30 ***地点:江都市南郊”星海“青少年营地(导航定位见附图二维码)背景的蓝色深处,那些银线勾勒的轨迹似乎在缓慢流转,暗示着动态的旅程。
卡片右下角印着一个抽象的徽记:一片旋转的星云,包裹着一节流线型、仿佛悬浮于轨道之上的列车车厢侧影。
车厢小小的窗户里透出一点朦胧温暖的橘黄光晕。
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猛地窜上江宅的心头。
连接过去未来?
探索心灵?
无聊透顶的煽情包装!
这花花绿绿的颜色和浮夸的宣传语,粗暴地侵入了他灰色调的世界规则,像噪音污染。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群夏令营辅导员脸上挤出的、模式化的热情笑容,和同龄人之间空洞嘈杂的、毫无意义的社交噪音。
那将是感官的地狱。
他捏着卡片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视线掠过桌上那两盘几乎冷透的菜。
油麦菜的颜色似乎瞬间黯淡下去,凝结的油脂如同凝固的琥珀。
父母模糊的背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这并非首次。
画面迅速破碎、重组,变成无数个类似的场景:匆匆拉起的行李箱轮子在地砖上留下的划痕,玄关处短暂停留又消失的鞋影,门关上后骤然放大的寂静……他们经常这样出差,一去就是几天,甚至更长。
江宅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麻木的自嘲:忙着赚钱呗。
那句‘出去走走’,听起来真像个……虚伪的表达母爱的仪式?
呵。
我自己一个人,去哪儿走?
这个念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入他早己习惯孤独的意识之海。
从小学到现在,换了多少次学校?
每一次都伴随着打包的纸箱、陌生的街道和必须重新归类的记忆。
这次,大概又是几天不见人影吧。
他缓缓坐下,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显得突兀。
目光落在餐盘上。
翠绿的油麦菜旁边,是色泽过于均匀的肉片,透着一种工业化的完美。
旁边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印着某知名连锁快餐品牌Logo的透明塑料包装袋被揉成一团,无声地揭示着这顿“家宴”的来源——预制菜加热而成。
他拿起筷子,动作精确得像在进行某种实验操作。
夹起一片肥肉比例精准的肉片,塞进嘴里。
机械地咀嚼。
味觉传感器似乎失灵了,口腔里只有油腻感和钠的咸涩。
米饭颗粒分明却干涩,硬邦邦地在舌苔上滚动。
少了某种味道。
不是盐,不是味精,不是任何包装袋上列出的添加剂名称。
是……什么呢?
冰冷的疑问没有答案,沉入那片习以为常的麻木之海,只留下一种更深的空洞感在胃里盘旋。
烦躁像冰冷的水银,缓慢地、沉重地,沿着他的脊椎向上蔓延,无声却极具侵蚀性。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回书桌旁。
墙上挂着一本厚厚的日历。
他粗暴地一把撕下最上面那一页。
刺啦——!
纸张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被撕下的日历页飘落在他摊开的历史习题册上。
白色的日历纸上,几个清晰的黑体字:2025年7月14日,星期二,农历六月廿十。
江宅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日期上,胸膛剧烈起伏。
时间?
规则?
他只想把眼前这一切都打碎!
他抓起那张印着“14日”的纸,揉成一团,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墙角那个装满废弃草稿纸的垃圾桶。
纸团撞在桶壁上,发出轻微的闷响,然后弹开,滚落在地板上,像一颗被遗弃的、苍白的心。
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气,终于从餐厅的餐盘上彻底消失了。
冰冷的油花,凝固成浑浊的琥珀。
窗外,七月残酷的阳光被厚重的灰色窗帘彻底挡在另一个世界。
只有电视屏幕上,维也纳街头闪烁的警灯,在无声的冷光里,一遍,又一遍,不祥地轮回。
江宅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寂静废墟里的冰冷雕塑。
桌上那张印着神秘星轨的夏令营门票,在角落幽幽地折射着荧幕的光,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垃圾桶边,那个写着“14日”的纸团,静静地躺在阴影里,边缘卷曲,如同褪了色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