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骨坑。
这是宗门弟子们心中不敢言说的禁忌之地。
它位于北山腹地,终年不见日光,谷口常年雾霭盘旋。
有人说,这里曾是宗门初立时的刑狱,所有不服者都被抛尸于此;也有人传言,乱骨坑底部埋葬着远古邪修,被宗门以秘法镇压,才会阴气不散。
凡入其中,轻则神魂不稳,重则心智崩溃。
而今夜,阴风更甚。
几名押送弟子粗暴地拖拽着麻袋,沿着石道来到坑口。
袋中隐约能看见墨云深的轮廓,身形清瘦,却己无声无息。
“真晦气。”
一人掩鼻咒骂,“还得我们来送这个叛徒的尸体。”
“嘁。”
另一人不屑冷笑,“你以为他真能翻出浪花?
若不是周师兄布下局,他连反叛的资格都没有。”
“是啊。”
第三人点头,“不过话说回来,这墨云深的眼睛,死前好像还睁得大大的,像是在盯着谁……啧,我一时竟心里发毛。”
其余几人相视一眼,心底泛起寒意。
“别乱说话。”
为首之人低喝一声,恶狠狠地将麻袋推下。
轰然一声,麻袋坠入坑底,重重砸在尸骨之上。
骨骸断裂声响起,像是无数牙齿在夜里咬合。
阴雾随之翻滚,仿佛整个深坑都在呼吸。
几个弟子脸色发白,慌忙后退,不敢再多留,急急离去。
风声呼啸。
磷火无声点亮,漂浮在坑底,照出一片森然白骨海。
无数空洞的眼窝齐齐对着天空,像是死者们在无声注视。
而被丢下的麻袋,在风中轻微颤抖了一下。
无人知晓,袋口的绑绳,并未系得那么紧。
宗门大殿。
灯火辉煌,气氛却沉重。
长老与执事尽数到齐,商议墨云深叛宗之事。
殿上香烟袅袅,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压迫。
“墨云深己伏诛,弃尸乱骨坑。”
灰袍长老沙哑开口,“从此之后,此事应算一了百了。”
“未必。”
有人皱眉,语气不安,“边境战事方起,敌宗动作频频。
此时突然揭出‘叛徒’,难道不觉蹊跷?
若是他们有意挑拨,借机分裂我宗呢?”
话音落下,殿中众人神色微变。
另一位长老缓缓点头:“不错。
墨云深平日谨小慎微,在藏书阁苦读经年,从未显露异心。
以他的心性,怎会贸然投敌?
这其中,未免太过仓促。”
这句话,顿时让不少人心头生疑。
空气沉默数息,所有视线皆落向周寅。
周寅负手而立,青袍整齐,神色平和,似乎早己料到会有人质疑。
他声音沉稳,徐徐开口:“谨慎?
那不过是伪装。”
殿中众人一震。
周寅继续道:“人心最难测。
越是沉默谨慎的人,心底的欲望往往越强。
墨云深自小出身卑微,受尽冷眼,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无非是地位与认可。
敌宗若许他富贵与自由,他怎会不动心?
各位长老,可别忘了,他在藏书阁这些年,手中抄录的典籍,足以换取重利。”
言辞合乎情理,逻辑自洽,几乎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白发长老徐然仍皱眉,却找不到破绽,只能冷声道:“也罢,若真如你所言,他不过是贪心自取死路。”
齐恒也开口,语气坚定:“叛逆既死,不必多言。
宗门上下,若再有人心生动摇,便与叛徒同罪!”
话音如重锤,压下了最后一丝怀疑。
殿中诸人纷纷点头,低声附和:“周师兄所言极是。”
“棋子就是棋子,终究难堪大用。”
周寅低垂目光,神情恭顺。
灯火映照下,他眼底深处,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夜。
竹影斑驳,月色如霜。
周寅独自归院,衣袂随风猎猎。
推门入内,他缓缓褪下外袍,抬头仰望夜空。
风声簌簌,他心绪却清明。
“墨云深啊……”他喃喃低语,声音低沉,带着冷意。
“你自以为能看穿棋局,殊不知,你从来都在我的手里。
你的一举一动,你所谓的挣扎,全都不过是我早己算好的落子。”
说到此处,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意骤然一顿。
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抬头望向北山方向,眼底闪过疑色。
那里的乱骨坑,似乎有某种气息,正在极远处回荡。
微弱到几乎不可察,却让他心底泛起寒意。
“……错觉。”
周寅沉默良久,摇头自语:“即便有余音,也会在风中散尽。
棋盘之上,从无侥幸。”
院门缓缓合拢,天地重归寂静。
乱骨坑。
夜色更深,阴风呼啸。
磷火浮沉,照亮一地森森白骨。
死者的眼窝中,似乎闪过一瞬光芒,又迅速湮灭。
那被抛下的麻袋,静静横陈在骨海中央。
袋口松动了一寸,露出一截青灰色的袖角。
风声卷过,衣袖轻轻拂动,像是呼吸般起伏。
而坑底深处,原本僵死的几具白骨,竟无声地偏转了方向。
空洞的眼窝,不约而同地朝向麻袋所在。
死寂之中,似有低不可闻的声响回荡。
那不是人语,而是骨骸与风摩擦出的呢喃。
它们仿佛在低声呼唤一个名字。
“……墨……云……深……”风声骤止,磷火尽灭,天地重归死寂。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然而,属于棋局之外的“死子余音”,己在黑暗深处,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