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名的重量中介的笔是支廉价的按动式水笔，笔杆上的漆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灰白的塑料。
艾马红捏着它，指节泛白，好像那不是支笔，是副千斤重担。
桌对面的买家在看手机，屏幕光映在他油亮的额头上。
中介跷着二郎腿，指尖在合同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艾先生，快点签吧，后面还有客户等着呢。”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触到纸页的瞬间，手腕突然抖了一下。
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爬出来，像条挣扎的虫子。
这只手，曾经在亿元合同上签下“艾马红”三个字时，笔锋凌厉如刀。
那时的签名是有分量的，签下去，意味着一个楼盘的启动，意味着几百号人的饭碗，意味着酒桌上掷地有声的承诺。
银行行长会捧着他的手说“艾总好魄力”，合作方会盯着签名章说“就信您这三个字”。
可现在，这三个字像被抽走了骨头。
横画歪得像条泥鳅，竖钩软得撑不起自己，连最后的点都洇成了一团墨渍，像滴没出息的泪。
“啧。”
中介咂了下嘴，从抽屉里抽出新的合同页，“重签吧，这页废了。”
纸张摩擦的声音很响，在空旷的中介店里回荡。
门口的玻璃门没关严，风灌进来，掀起他衣角——那件阿玛尼西装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是上周蹲在路边吃盒饭时蹭的。
他听见门外有人说话，是以前住对门的王阿姨，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扎进耳朵：“就是他，以前开宾利那个，听说赔得底朝天了……房子都押出去了？
啧啧，真是三十年河东……”他握着笔的手更抖了。
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搬东西时蹭的灰，洗了三遍都没洗掉。
这双手，曾经戴着百达翡丽，弹过高尔夫，现在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端正。
“艾先生？”
中介的声音冷得像冰，“您要是不想卖，早说啊，别耽误大家时间。”
买家终于抬头，上下扫了他一眼，嘴角撇出点笑意，没说话，又低头刷手机去了。
那眼神，像在看件处理品。
艾马红闭上眼睛，想起妻子收拾行李时的背影。
她没骂他，也没哭，只是把他那件爱马仕风衣扔进纸箱时，说了句“这衣服，以后穿不着了”。
再睁眼时，他猛地攥紧笔，手腕用力往下压。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这一次，字还是歪的，却带着股狠劲，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横画拖得很长，像在跟过去告别；竖钩陡然顿住，墨点溅在纸上，像滴砸在地上的汗。
签完最后一笔，他把笔拍在桌上，塑料笔杆弹了一下。
中介拿起合同，对着光看了看，嘟囔着“总算签了”，转身去复印。
买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经过他身边时，手机响了，对方大声说：“那套江景房？
拿下了，原房主急着出手，便宜……”艾马红没动，盯着桌面上自己的签名。
墨迹还没干透，三个字挤在一起，像三个缩着肩膀的难民。
风又从门口灌进来，吹得他后颈发凉。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半包皱巴巴的烟，是昨天在便利店买的，七块五一包，没有过滤嘴。
以前他抽的雪茄，一根能买这烟一百盒。
中介把签好的合同递过来，要他按手印。
红色的印泥戳在指尖，像块洗不掉的疤。
他按下去的时候，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像在为过去的三十年敲丧钟。
走出中介店时，阳光刺眼。
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走。
家己经不是自己的了，公司早被查封，手机里存着的几百个号码，能打的没几个。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银行的短信：“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到账452000元……”这是他卖掉房子，扣除贷款和中介费后，剩下的全部家当。
不够他以前半个月的开销。
他蹲在马路牙子上，掏出那半包烟，手抖得划不着火。
路过的环卫工扫着落叶，看了他一眼，递过来个打火机。
“谢了。”
他声音沙哑。
“没事，谁还没个难的时候。”
环卫工叹了口气，“看你这身衣服，以前是做大生意的吧？”
他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
烟味辛辣，刺得眼睛发酸。
远处的高楼玻璃幕墙上，映出他佝偻的影子，像个被生活抽走了骨架的人。
手里的烟快燃尽时，他把烟头摁灭在地上，站起身。
风掀起他磨毛的袖口，露出手腕上那道浅淡的手表印——百达翡丽摘走后，它还顽固地留在那里，像个嘲讽的印记。
他朝着公交站台走去，脚步很慢，却一步比一步稳。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条招聘短信，某东快递站点发来的：“诚聘快递员，月薪4000-8000，吃苦耐劳者优先。”
他没删，攥着手机，指腹反复摩挲着屏幕上那行字。
阳光落在他手背上，把那道签名时用力过度的红痕，照得格外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