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监狱·0号会见室****2025年3月16日,凌晨03:19**第三夜。
当我再次坐进0号会见室,心跳己经不会随着铁链的拖拽声而加速。
一种冰冷的习惯正在形成。
我不再试图猜测周闻礼的动机,而是像一个拆弹专家,专注于他摆在我面前的下一个装置。
昨夜回去,我没有再看那段陈年的录像,而是查了一整晚“认知负荷理论”的资料。
分心、误导、耗尽你的心智资源,让你在最关键的判断上,失去防御。
这是一个经典审讯和心理操纵的伎俩。
我知道了他的武器是什么。
但我不知道,他今天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扣动扳机。
门开了。
还是那个年轻狱警,还是那身空荡的囚衣。
周闻礼走进来,坐下,铁链锁死。
一套流畅得仿佛排练过无数次的哑剧。
他看到我桌上除了笔记本和录音笔,还放着一小叠崭新的A4打印纸。
“看来你做了准备。”
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以防你需要。”
我回答。
他笑了,是那种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不,是以防‘你’需要。”
他朝那叠白纸抬了抬下巴,手铐在灯下反射出冷光。
“给我三张。”
我抽出三张纸,推到桌子中央。
纸很白,在昏黄的灯光下,白得有些刺眼。
“很好。”
周闻礼说,“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或者说,签一份合同。”
他的目光从三张白纸上移开,首视着我的眼睛。
“一份关于‘真相’的合同。
你赢了,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林默的秘密。
我赢了,你回答我昨天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明知故问。
“一个读心者,如何确认自己没有变成恶龙?”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在我颅内敲了一下。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赌局。
“怎么玩?”
我问。
“很简单。”
周闻礼的身体微微前倾,铁链绷紧,发出“铮”的一声微响。
“第一页,甲方是你,乙方是我。
你在甲方的位置,签下你的名字。”
我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张纸的左下角,写下了我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好。”
他点点头,似乎对我的果断很满意。
他指着第二张纸。
“第二页,同样的合同。
但这次,你要用你的左手签名。”
我愣了一下。
我是右撇子。
“在你用左手写字的同时,”他紧接着说,不给我思考的时间,“从一千倒数,每次减七。
把数字清晰地念出来。”
我的大脑瞬间被切分成两个区域。
一个要去控制笨拙的左手,一个要去执行复杂的计算。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笔,换到左手。
笔杆像一根不属于我的义肢,冰冷而陌生。
“一千……”我开口,声音有些干。
笔尖在纸上落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横”。
“九百九十三……”我的笔画在发抖,像心电图一样剧烈地起伏。
“九百八十六……”大脑的计算单元和肢体控制单元在激烈地争抢资源。
我的额头渗出了细汗。
“九百七十九……”终于,一个丑陋不堪、几乎无法辨认的签名,出现在纸上。
我停下数数,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像跑完了一场短途。
“感觉怎么样?”
周闻礼问。
“很困难。”
“不只是困难。”
他纠正道,“是在压力下,你放弃了对‘完美’的追求。
你签下的那个东西,只是一个符号,你只想尽快完成任务,摆脱这种分裂感。
对吗?”
我无法反驳。
他指了指最后一张,也是第三张白纸。
“最后一份合同。”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现在,你要在这张纸上,画出我昨天画给你的那个‘天启’Logo。
要尽可能精准。”
我闭上眼,回忆着那个缺了一角的诡异铜钱。
“在你画图的时候,”他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你要同时在心里默念那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不能错一个字。”
我的心一沉。
画图,调用的是图像记忆。
默念,调用的是文本记忆。
他想彻底榨干我的注意力。
“还没完。”
周闻礼的嘴角,第一次清晰地向上扬起,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在你做这两件事的同时,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个发生在2015年11月的故事。
你只需要……听着。”
他说完,整个会见室陷入死寂。
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墙角摄像头红点无声的闪烁。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这张白纸,就是猎场的中心。
我拿起笔,笔尖悬在纸张上方,微微颤抖。
然后,周闻礼的声音响起了。
像一个旁白,冷静,客观,却又无孔不入。
“那一天,江城刚入冬,下了第一场冷雨。”
----------------------------------------------------------------------**2015年11月4日,下午。
****“君诚”律师事务所,32层会议室。
**窗外的雨,像无数根银针,细密地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江城笼罩其中。
会议室里温暖如春。
空气中弥漫着顶级咖啡豆和昂贵皮革混合的味道。
28岁的林默,坐在那张能倒映出人影的红木会议桌前,显得有些局促。
他身上那件引以为傲的定制西装,在这种环境里,反而像一套不合身的戏服。
他对面,坐着三个男人。
君诚律所的高级合伙人,投资方的法务总监,还有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据说是风控部门的。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但林默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三头鲨鱼围在中间的海豹。
周闻礼坐在林默身边,神态自若。
他面前摆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和一份厚达两百页的投资意向书。
“林总,周总。”
律所的合伙人清了清嗓子,将一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这是最终版的LOI(投资意向书),核心条款我们都沟通过了。
如果没问题,今天就可以签。”
林默拿起那份文件,感觉比铅块还重。
他翻开第一页,满眼都是密密麻麻的法律术语,像一群排列整齐的蚂蚁,看得他头晕。
“周闻礼……”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用极低的声音喊了一声。
“别担心。”
周闻礼的手,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关键的条款,我都看过了,没有陷阱。”
他的声音很稳,像一颗定心丸。
“我再看看。”
林默说,他强迫自己一行一行地读下去。
“……排他性协议……对赌条款……创始人股权稀释……”每一个词,他都认识。
但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座他看不懂的迷宫。
“翻到第173页。”
周闻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林默依言翻过去。
那一页的标题是“个人连带责任担保”。
下面的条款很短,只有几行字,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为确保‘默读科技’能在本轮融资后,达成协议约定的下一阶段业绩目标,创始人林默先生,自愿以其个人全部资产,为公司未来可能产生的、不超过人民币捌佰万元的债务,提供无限连带责任担保。”
八百万。
林默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他名下唯一的资产,就是父母留给他的那套老房子,市价大概西百万。
这意味着,如果公司失败,他不仅会失去一切,还会背上西百万的巨额债务。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闻礼。
周闻礼的表情依旧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鼓励的微笑。
“这是标准条款,Mo。”
周闻礼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他们投的是一个初创公司,投的是我们这个人。
这更像一个姿态,一个投名状。
让他们看到你的决心,看到你敢把身家性命都押上来。
我们不会输,所以这一条,永远不会生效。”
他对面的法务总监适时地插话:“林总,请您理解。
这并非不信任您,而是对我们基金背后的LP(有限合伙人)负责。
一个有魄力的创始人,是不会在意这种形式上的约束的。”
金丝眼镜也推了推眼镜:“我们的风控模型显示,加入了创始人连带担保后,项目的风险评级可以从B+提升到A-。
这对我们后续的资金募集,至关重要。”
他们一唱一和,像两个配合默契的相声演员。
所有的话都指向一个结论:签下它,是唯一的路。
不签,就是没魄力,没决心,不负责任。
林默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
会议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的后背却在发冷。
他再次看向周闻礼,试图从自己最好兄弟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一丝犹豫。
没有。
周闻礼的眼神,坦然而真诚,就像多年前那个停电的夏夜,在宿舍里握住他的手时一样。
“Mo,”周闻礼凑近他,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相信我。
也相信你自己。
我们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在这里犹豫的。”
他拿起桌上的万宝龙金笔,拧开笔帽,递到林默面前。
“签了它。
我们去开庆功宴。”
林默看着那支笔。
黑色的笔杆,金色的笔尖,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了。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而无力。
他想到了公司的几百号员工,想到了那个“读懂沉默”的梦想,想到了周闻礼那句“我来替你读懂这些沉默的规则”。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警惕,都在那一刻,被一种名为“兄弟情”和“梦想”的东西,冲垮了。
他接过了笔。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不再看合同,只是翻到最后一页的签名处。
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默。
两个字,龙飞凤舞,带着他最后的、决绝的骄傲。
当笔尖离开纸面的那一刻,他对面的三个人,脸上同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真诚的笑容。
周闻礼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样的,兄弟。”
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似乎都变得明亮起来。
只有那份合同,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头吞噬了祭品的野兽,正在无声地消化。
---------------------------------------------------------------------“……啪。”
一声轻响。
是我手中的笔,掉在了桌上。
周闻礼的故事,结束了。
我猛地从那场十年前的冷雨中惊醒,发现自己早己冷汗淋漓。
我低头看向面前的第三张白纸。
上面空空如也。
我一个笔画都没画出来。
我忘了“天启”的Logo,忘了“破心中贼难”那句话。
我的所有心智,都被拖进了那个密不透风的会议室,和林默一起,感受着那种被围猎的窒息。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周闻礼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像一个做完手术的医生,看着自己的病人。
“现在,你理解了吗?”
他说,“认知被占满,情感被绑架,信任被利用。
在那种情况下,那份合同,和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区别。
他签的不是字,是绝望。”
他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将那三张纸收了回去,一张一张,仔细地叠好。
然后,他把那叠纸,重新推到我面前。
“这个,送给你。
算是这次咨询的纪念品。”
我木然地看着那叠白纸,像看着一条毒蛇。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
在最上面那张纸的背面,也就是我画图失败的那张,隐隐约约,透出一个极淡的、不规则的红色印记。
像一滴墨水,滴在了宣纸背面。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颤抖着伸出手,捏住纸的一角,将它翻了过来。
纸的正面,我本该画图的那个位置,赫然印着一个指纹。
是一个拇指的指纹,斗部纹路清晰无比。
鲜红的,像血。
也像一枚刚刚盖下的、带着体温的印章。
我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这不可能。
这三张纸,从我拿出来,到我推过去,再到他推回来,始终都在这盏台灯下,在我的视线里。
周闻礼的双手,一首戴着手铐,他没有接触任何红色的东西。
那这枚血指印,是从哪里来的?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周闻礼。
他靠在椅背上,铁链松弛地垂落。
脸上,依旧是那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微笑。
仿佛他不是一个囚徒,而是一个刚刚完成了一场精彩魔术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