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寒冬,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恶意。
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厉的呜咽。
卷起地上冻硬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刀片。
清凉殿,几间东倒西歪的厢房围着一方枯了的水池,池面结着一层浑浊肮脏的薄冰。
窗棂上糊的纸早己千疮百孔,无力地抵挡着寒风,发出噗噗的破响。
萧烬就蜷缩在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霉腐气味的枯草上。
寒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从脚底刺入,沿着麻木的腿骨一路向上钻,首抵心窝。
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肋下闷钝的疼痛,带出一团团稀薄的白气,旋即被凛风撕碎。
后背的伤处早己冻得失去知觉,凝结的血痂和褴褛单薄的衣衫死死黏连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像是将皮肉再次撕裂。
他闭着眼,脸埋进冰冷的草梗里,试图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却只闻到泥土的腥气和自身伤口散发的淡淡甜腥。
白日的景象,鬼魅般在冻僵的脑海里反复重演。
皇宫东侧的跑马场,积雪被踏成了泥泞的黑冰。
几个鲜衣怒马的皇子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被驱赶到场地中央的他。
为首的太子李昊,裹着名贵紫貂裘领,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轻慢与戏谑,手中缠绕着乌金马鞭的鞭梢。
“吴地来的软骨头,听说你们那儿暖得连雪都存不住?”
紫貂裘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拖腔。
“今儿个,爷们让你开开眼,尝尝长安冬天的滋味儿!
给爷,赤脚走完这冰面!”
哄笑声尖锐地炸开,夹杂着兴奋的催促。
护卫粗暴地将他推搡到结冰的池水边缘。
冰面并不厚实,泛着一种危险的灰蓝色。
质子舞剑脚趾刚触及那蚀骨的冰寒,身体便本能地剧烈抗拒。
“走!”
乌金马鞭凌空抽下,带着撕裂空气的哨音,狠狠甩在他腿弯。
剧痛钻心,一个趔趄,他被迫踩上了冰面。
刺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双足,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铁针贯穿。
脚底的薄冰承受不住重量,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声,冰水瞬间涌上,浸透脚踝。
他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踉跄着向前迈步,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冰缘上。
尖锐的冰碴割裂脚掌,留下蜿蜒的细小血痕,在灰暗的冰面上格外刺目。
身后,是皇子们肆无忌惮的狂笑和马鞭抽空发出的爆响。
“爬快点!
狗崽子!”
“瞧瞧,这吴狗的血,染在冰上倒挺像朵花儿!”
后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锐利至极的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皮肉瞬间绽开。
是那紫貂裘的马鞭!
紧接着,第二鞭、第三鞭……裹挟着恶意的风声,密集地落下。
鞭梢撕裂空气的尖啸和皮开肉绽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他猛地扑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试图蜷缩起来保护自己。
但那些鞭子像长了眼睛的毒蛇,刁钻地撕咬着他试图遮挡的脊背、肩胛、手臂。
***辣的痛楚在冰冷的泥水浸泡下,变成一种深入骨髓、令人几欲窒息的钝痛。
血,温热的血,迅速在冰冷的泥污里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沉浮。
他听到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听到贵族们心满意足的哄笑渐渐远去,听到马蹄踏碎冰泥的嘚嘚声消失在凛冽的风中。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和自己沉重的心跳。
他被像丢弃一块破布般扔回了这间西面漏风的破屋。
意识在彻底的寒冷和浑身的剧痛中沉浮,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
身体的热量正一丝丝被抽走,连同那点残存的力气。
也许就这样了……也好。
这长安的冬天,这无休止的屈辱,这看不到尽头的囚笼……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黑暗深渊的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拨动了他麻木的神经。
“嗒。”
轻得如同错觉,仿佛屋外枯枝上冻结的冰凌不堪重负,断裂了一小截。
萧烬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涣散的目光投向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屋顶。
破败的瓦顶,一道微弱清冷的月光。
正从一个极其微小的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投下细细的一线光斑。
就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几乎在月光照进的同时,一股极其清冽的梅香,如同破开厚重冰层的一缕清泉,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那香气冷而淡,带着冰雪的寒意,却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与傲然。
瞬间压倒了屋内浑浊的霉腐气息和血腥味,就像……寒冬里绽放的第一枝梅。
萧烬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肌肉在极度虚弱中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野兽。
是她?
还是别人?
他强迫自己保持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压抑到最微弱,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那线月光和灰尘飘落的方向。
后背撕裂的伤口因为这瞬间的紧绷而传来尖锐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
黑暗中,他感觉到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压力靠近。
没有脚步声,只有衣料摩擦时最细微的窸窣,如同夜风拂过干枯的草叶。
那股清冷的梅香,却愈发清晰起来,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然后,一点微温的触感,带着奇异的,令人战栗的柔和。
轻轻落在了他血肉模糊,早己冻得麻木的后背上。
那是一只手的指尖。
温凉,细腻,带着属于活人的,并不灼热却足以驱散严寒的微温。
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最严重的裂口,轻轻落在伤口边缘尚且完整的皮肤上,动作轻柔得像一片雪花飘落。
紧接着,一种带着清苦药香的、微凉的膏体,被那指尖极其温柔地涂抹开来。
药膏触碰到绽开的皮肉,最初是火烧般的刺痛。
但随即,一种奇异的清凉感迅速蔓延开来。
奇迹般地压下了那灼人的痛楚,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迎来了久违的甘霖。
那清凉感迅速渗透,抚平了伤口深处叫嚣的火焰,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舒缓。
萧烬紧绷如铁的身体,在那无法抗拒的温柔触碰和药效的安抚下,难以遏制地松懈了一丝。
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含糊,连自己都未曾听清的呜咽。
不知是痛楚的***还是对这意外抚慰的本能回应。
那涂抹药膏的指尖,因为这微弱的声响而猛地停顿了一下。
动作变得更加轻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药膏的清凉持续渗入,伤口边缘那种撕裂般的,随着呼吸都抽搐的剧痛,竟然真的被这奇异的药膏抚平了大半。
那温凉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耐心,仔细地涂抹过每一道狰狞的鞭痕。
避开绽裂最深的创口,将清凉的药膏覆盖在翻卷的皮肉边缘。
萧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或疼痛。
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虚幻的抚慰。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梅香混合着药膏的清苦,瞬间充满了胸腔。
一股莫名的冲动,如同濒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驱使着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抬起那只还能勉强动弹的右手,闪电般向后抓去!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身体的极限,带着一种困兽般的决绝。
指尖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模糊的轨迹,精准地扣向那截在背上移动的纤细手腕!
抓住了!
入手是极其纤细的腕骨,隔着薄薄的,似乎异常柔软的衣料。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肌肤瞬间绷紧的僵硬和皮肤下骤然加快的脉动。
那腕骨在他粗糙冰冷,沾满血污的手指间,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黑暗里响起一声短促到几乎被扼杀在喉咙里的抽气声,带着清晰的惊惶。
一股大力猛地从手腕上传来,对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了,本能地想要挣脱后退。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萧烬扣紧的手指,却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烫了一下,骤然松开了。
因为就在他抓住对方手腕的刹那,一股极其熟悉,极其清冽的冷梅幽香。
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浓郁、都要真切地,猛地扑面而来!
那香气如同有形之物,瞬间缠绕上他的手指,钻入他的鼻腔,首抵他混乱一片的脑海。
是那个宫妇!
是那个……梅香!
这一刹那的确认,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劈开了他意识里厚重的绝望与警惕的阴霾。
他松开手,不是因为无力,而是因为……一种无法言喻的,连自己都感到惊愕的信任?
或是……不愿惊走这黑暗中唯一一缕带着暖意的微光?
那只手腕的主人似乎也因为这骤然的松手而愣怔了一瞬。
黑暗中,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带着劫后余生的慌乱。
但很快,那温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重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肩胛骨一道深可见骨的鞭痕边缘,继续着那轻柔而坚定的涂抹。
药膏的清凉感再次覆盖上来,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力量。
后背的剧痛在清凉药膏的抚慰下,奇迹般地平息了大半,只余下一种沉重的麻木和疲惫。
那温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涂抹着,动作依旧轻柔,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萧烬的意识在药效和这奇异的宁静中渐渐沉落,紧绷如弓弦的神经一点点松懈下来,沉重的眼皮再次缓缓阖上。
就在他即将坠入无意识的昏沉深渊时,一个声音,如同梦呓般清晰地,却又异常轻柔地拂过他的耳畔。
那声音很年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润质感,却刻意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只有三个字,每个字都像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落在灼热的炭火上。
瞬间化开,却留下一片清凉的印记。
“活下去。”
声音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微澜后又迅速归于沉寂。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再次响起,极其轻微,带着刻意的谨慎,迅速远离。
萧烬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只捕捉到头顶那线月光缝隙处,极其短暂的一暗。
有什么东西瞬间遮挡了那微弱的光源,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几粒更细小的灰尘无声地飘落下来。
破屋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屋外寒风永无止境的呜咽。
那股清冽的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的冷梅幽香,却没有立刻散去。
它如同拥有生命般,固执地萦绕在狭小破败的空间里,丝丝缕缕,缠绵不去。
这香气穿透了浓重的血腥气和腐朽的草霉味,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每一次呼吸。
钻进他冰冷麻木的肺腑,甚至渗入了那些刚刚被药膏覆盖、依旧***辣疼痛的伤口深处。
萧烬的脸依旧埋在冰冷刺骨的草梗里,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无声地吸入这珍贵的香气。
每一次吸气,那冷冽的梅香便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入他混沌的意识,带来一丝刺痛般的清明。
后背的伤口在药力作用下,灼痛感正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倦意的麻木所取代。
但那药膏的清苦气息,却奇异地与这梅香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
他闭着眼,疲惫不堪的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块,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
然而,混乱的思绪却在梅香的缠绕下,艰难地转动起来。
她到底是谁?
那温凉的指尖触感,那清冷又带着一丝惊惶的少女声音。
还有这独一无二、仿佛来自雪岭寒枝的梅香……像破碎的琉璃片,在他昏沉的脑海中旋转、闪烁,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轮廓。
不是那些高高在上,以折辱他为乐的贵族子弟,他们的气息是熏人的酒气和奢靡的香料味。
也不是那些冷漠,带着鄙夷的看守。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
一个……在无边黑暗和刺骨寒冷中,悄然降临的带着药香和梅香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