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的乡间巴士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像个肺痨晚期的老人,终于在山路尽头一个歪歪扭扭写着“青山村”的木牌子旁彻底趴了窝。
“到了到了!
青山村,下车的麻溜点!”
司机扯着破锣嗓子吼了一句,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前排。
车门嗤一声打开,一股混合着泥土、牲畜和淡淡炊烟的熟悉气味涌了进来。
林阳拎起那个磨得起了毛边的破旧行李箱,最后一个挪下车。
脚刚沾上坑洼不平的土路,身后那辆老爷车就迫不及待地喷出一股黑烟,哼哼唧唧地调头跑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飞扬的尘土里,灰头土脸。
“咳…咳咳…”林阳挥手扇开眼前的灰尘,抬眼望去。
嚯,几年没回来,这村口的老歪脖子槐树倒是越发茁壮了,就是自己家那方向,看着怎么有点…凄凉?
他拖着行李箱,轮子在泥地上咯噔咯噔响,声音在午后安静的村子里格外刺耳。
没走几步,路边那扇熟悉的篱笆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皱纹里都刻着“八卦”二字的老脸。
“哟!
这不是老林家那小子吗?
林阳?”
王婶子眼睛瞪得溜圆,手里还抓着把刚摘的蔫吧青菜,“咋这时候回来了?
听说你在城里头…发了大财?”
语气里的探究简首要溢出来,后面那句“发了大财”拖得老长,调子拐得山路十八弯。
林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认潇洒实则有点僵硬的痞笑:“哟,王婶!
几年不见您老还是这么精神!
瞧您这大嗓门,村头喊一嗓子,村尾的鸡都得打鸣!
发啥财啊,响应号召,回家乡建设新农村来了!”
他拍了拍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又指了指那破箱子,“瞧见没,轻装上阵,这叫…战略转移!”
“建设新农村?”
旁边端着个豁口碗扒饭的李叔凑了过来,碗里的稀饭清得能照见人影,“你这城里娃,细皮嫩肉的,能扛得动锄头?
还是说…城里混不下去啦?”
李叔嘿嘿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林阳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笑容不减,甚至还带点调侃:“李叔,您这话说的,伤自尊了啊!
我这是…战略性调整!
大城市节奏太快,我这人念旧,就想回来啃啃咱青山村的土坷垃,接地气!
再说了,您看我这身板,” 他故意挺了挺不算厚实的胸膛,“锄头是差点意思,给您家地头抓虫子肯定一把好手!”
几个围过来的老少爷们发出一阵哄笑,七嘴八舌。
“大学生抓虫子?
新鲜!”
“就是,城里花花世界待惯了,能习惯咱这山沟沟?”
“我看呐,八成是让人给撵回来的…”林阳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嗡嗡声,脸上那点痞笑快挂不住了。
他加快脚步,嘴里还不忘贫:“得嘞,各位叔伯婶子,我先回家拾掇拾掇我那‘战略指挥部’,改天再跟各位汇报思想工作啊!
回见了您呐!”
几乎是逃也似的,他拐进了通往自家老屋那条更窄、更荒的小路。
身后的议论声小了些,但那些探究的、看笑话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背上。
小路尽头,就是他阔别多年的“家”。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油漆剥落得看不出原色的院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首咳嗽。
院子里杂草丛生,都快没过小腿了,几根枯藤死气沉沉地缠在倒塌了半边的院墙上。
正对着的,是三间土坯房。
房顶的瓦片缺了不少,露出黑黢黢的窟窿,像一张张嘲笑的大嘴。
窗户纸早就烂光了,只剩下空洞洞的窗框,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发出呜呜的低咽。
“这‘战略指挥部’…有点破啊。”
林阳自嘲地嘀咕了一句,声音在空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干涩。
他拖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荒草,走到堂屋门口。
那扇木门歪斜着,门轴锈死了,他费了老大劲,才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把它推开。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灰尘、腐朽木头和淡淡老鼠屎味道的空气涌了出来。
屋里光线昏暗,勉强能看清轮廓。
蛛网像破败的幔帐一样挂满了房梁和角落。
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土,踩上去就是一个清晰的脚印。
几张缺胳膊少腿的破桌椅歪倒着,蒙着厚厚的尘垢。
墙角,几只灰扑扑的陶罐东倒西歪,里面空空如也。
林阳的目光扫过这满目疮痍,最后定格在靠墙那张同样落满灰尘的供桌上。
桌上什么供品也没有,只有一个同样蒙尘的简陋牌位。
上面模糊的字迹,依稀是“先考林公讳大山、先妣林母讳秀芝之位”。
心里那点强撑的顽皮和调侃,像被戳破的气球,噗的一声,彻底泄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的空气呛得他一阵咳嗽,眼角也逼出了点生理性的泪水。
“爸…妈…” 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儿子…回来了。”
他默默地放下破行李箱,走到供桌前。
看着那孤零零的牌位,外面那些村民的闲言碎语,城里创业失败后被追债的狼狈,银行卡里触目惊心的余额数字…所有刻意压下的沉重和疲惫,此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去擦拭牌位上的灰尘。
指尖刚碰到冰冷的木头,旁边一个蒙尘的旧木匣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匣子样式老旧,漆皮剥落了大半。
他记得,好像是母亲生前放些零碎小物件用的。
叹了口气,林阳顺手把木匣子也拿了过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上面的灰。
匣子没锁,他轻轻掀开盖子。
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枚早己失去光泽的铜钱,一根磨得光滑的旧银簪子(应该是母亲为数不多的首饰),还有一小卷褪色的红头绳。
压在匣子最底下的,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毫不起眼的玩意儿。
林阳把它拿了出来。
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冰凉。
是一块玉佩?
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污垢和包浆,黑乎乎的,完全看不出玉质。
只能勉强辨认出上面似乎雕刻着一些非常模糊、纠缠在一起的纹路,像是什么动物的身体,盘踞着,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古旧和…落魄。
跟这屋子,跟他现在,倒是绝配。
“祖传的?”
林阳掂量着这块又脏又沉的“石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传家宝就这成色?
老祖宗当年…大概也混得不咋地吧?”
他随手把玉佩扔回空荡荡的木匣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实质般压下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胃里空得发慌,火烧火燎。
“管他什么宝,先祭五脏庙吧。”
他嘟囔着,目光在空荡荡、落满灰尘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同样落满灰的旧灶台上。
“行吧,战略转移后的第一顿饭,自力更生,荒野求生模式启动!”
他强打精神,试图找回点调侃的调调,但声音在空寂破败的老屋里,显得那么无力,瞬间就被无边的寂静和灰尘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