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七年的秋,雨下得格外缠绵。
沈砚殊抱着刚装订好的漕运档案,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往知闻司走。
她的官靴是最粗陋的青布面,鞋边己被雨水浸得发涨,与腰间那枚象征从九品文书身份的铜鱼符格格不入。
知闻司藏在司天监西侧的角落里,说是衙门,倒更像座废弃的书院。
门前的两株残荷被雨打得垂头丧气,檐下的"知闻司"匾额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沈文书,可算回来了。
"守门的老吏接过她怀里的卷宗,往火盆里添了块炭,"刚才户部的人来催上个月的银库对账册,说司天监那边等着用。
"沈砚殊嗯了一声,解下官帽抖了抖水珠。
她入职三个月,每日的活计就是核对各地报上来的钱粮账册,枯燥得像这连绵的秋雨。
知闻司名义上是司天监下辖的情报机构,实则更像个档案库,权力微薄到连户部的小吏都能随意差遣。
她走到自己的案前,堆积如山的账册几乎要把这张旧木桌压垮。
最顶上那本是江南各州的银库入库记录,封面盖着"漕运总督府"的朱印,墨迹还带着点潮意。
沈砚殊翻开账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
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更擅长在琐碎中找规律——这是父亲教她的,那位终生未第的老秀才总说:"字里行间藏着山河,数字里头见人心。
"忽然,她的指尖顿在"扬州府"那一页。
天启十七年三月,扬州府解缴国库的官银数额是"五千两整",银匠落款是"李记",成色标注"足色纹银"。
这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记录,可沈砚殊记得,上个月翻阅的江南盐课司账册里,同期扬州府的盐税折银也是五千两,银匠同样是"李记",但成色记录却多了个模糊的墨点,像是"足色"二字被人用指尖蹭过。
同一批银匠,同一笔数额,为何记录会有细微差异?
她又翻到苏州府的记录。
西月解缴的三千两官银,账册上写着"熔铸后重二千九百八十两",备注是"火耗二两"。
按大雍律例,五十两银的火耗不得超过一钱,三千两的合理损耗应在六两以内,这里的"二两"反倒少得反常。
"张老,"沈砚殊抬头问老吏,"各地银库的入库账册,会核对原银重量与熔铸后的差异吗?
"老吏拨着炭盆里的火星,含糊道:"都是漕运总督府报上来的数,司天监只看总数对不对,谁会细究那几两火耗?
再说......"他压低声音,"现任漕运总督是赵首辅的门生,谁敢挑他的错?
"赵渊。
这个名字像块冰投入滚水,沈砚殊的指尖微微发凉。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卷地方志手稿,最后几页被水渍泡得模糊,只依稀能辨认出"漕运""亏空"等字眼。
当时她只当是老秀才的臆想,此刻却觉得那些模糊的字迹正从账册的缝隙里渗出来。
雨势渐大,敲得窗棂噼啪作响。
沈砚殊取来近半年的漕运账册,按州府分类排开,用朱砂笔在可疑处做标记。
扬州的成色疑点、苏州的火耗异常、杭州的银匠印章与府衙备案不符......一个个孤立的点,在她脑中渐渐连成一条线。
若每笔官银都被悄无声息地克扣一点,积少成多,半年下来会是多少?
"沈文书,发什么呆呢?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户部的刘主事捏着袖口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礼盒的小吏,"这是漕运总督府送来的秋茶,说是给司天监的诸位大人尝尝鲜。
"沈砚殊的目光落在礼盒上的绸缎——那料子是杭州织造专供皇室的云锦,寻常官员哪敢用?
她不动声色地将朱砂笔藏进砚台底下,起身道:"刘主事稍等,我这就把对账册找出来。
"刘主事的目光在她案上的账册堆里扫了一圈,忽然笑道:"沈文书倒是勤勉。
不过这对账嘛,大差不差就行,何必这么较真?
"他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听说沈文书的父亲曾在江南编书?
那里的水土养人,可惜......"这话戳中了沈砚殊的痛处。
她攥紧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家父只是个落第秀才,不敢劳烦大人挂记。
"刘主事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接过账册,带着礼盒往司天监正堂去了。
老吏看着他们的背影,叹道:"这漕运上的事,水深着呢。
沈文书,你一个姑娘家,别太死心眼。
"沈砚殊没说话,重新拿起朱砂笔。
她在扬州府的账页边缘画了个小小的问号,笔尖刺破纸页,留下个深色的点——像极了父亲手稿上那个模糊的墨痕。
傍晚雨停时,沈砚殊抱着几本可疑的账册,借口核对档案,往漕运衙门的方向走。
天启城的漕运码头在城南,此刻正是漕船卸货的时辰,码头上人声鼎沸,挑夫们扛着粮袋穿梭,空气中弥漫着鱼腥与桐油的气味。
她站在栈桥上,望着那些停泊的漕船。
最大的一艘"江安号"船头插着面玄色旗,上面绣着个金色的"江"字——那是江氏商盟的船。
传闻江氏商盟垄断了大雍半数的漕运,幕后老板谢舟虽年轻,却手段通天,连内阁首辅赵渊都要让他三分。
正看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站在她身后,手里把玩着枚玉佩,目光落在她怀里的账册上。
他生得极俊,眉眼温润,嘴角噙着浅笑,可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像是藏着整片星空的暗河。
"姑娘也对漕运感兴趣?
"男子的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这江安号刚从江南回来,载的不仅有官银,还有些新奇的海货。
"沈砚殊心头一紧,这人怎么知道她在看江安号?
她抱紧账册,屈膝行礼:"下官知闻司文书沈砚殊,在此核对账册。
"男子挑眉,目光在她的铜鱼符上停了一瞬:"原来是沈文书。
在下谢舟,做点小生意。
"谢舟。
沈砚殊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来他就是江氏商盟的主人。
"谢老板的船,倒是气派。
"她稳住心神,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听说江安号也负责押运官银?
""不过是替朝廷分忧。
"谢舟的指尖摩挲着玉佩,"沈文书在查哪笔账?
说不定在下能帮上忙。
"沈砚殊想起老吏的话,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只是例行核查,不敢劳动谢老板。
"谢舟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身走向江安号。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的长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沈砚殊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腰间的玉佩纹样,与扬州府账册上那个模糊的银匠印章,竟有几分相似。
晚风掀起账册的纸页,苏州府那笔"火耗二两"的记录在风中轻颤。
沈砚殊握紧账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不知道这场始于几两银子的疑惑,会将她卷入怎样的漩涡,只知道父亲教她的"字里行间藏山河",或许不只是说说而己。
远处的漕运衙门升起了灯笼,将水面照得一片通红。
沈砚殊深吸一口气,转身往知闻司走。
她的影子被灯笼拉得很长,像一条小心翼翼探入黑暗的线,正试图串联起那些散落的、被雨水浸泡的真相。
而那艘江安号的甲板上,谢舟望着沈砚殊远去的背影,对身后的随从低语:"查一下这个沈砚殊,还有她父亲。
"随从应声退下。
谢舟低头看着玉佩上的水纹,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知闻司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竟藏着这样敏锐的眼睛,倒真是有趣。
夜渐深,知闻司的灯还亮着。
沈砚殊将那些可疑的账册誊抄下来,用父亲教她的密码重新编排。
窗外的残荷在月下摇曳,像极了那些被篡改的数字,看似凌乱,实则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韵律。
她知道,这场雨虽然停了,但另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