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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玉阶寒

发表时间: 2025-08-22
先前宫阶上的狼藉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瞬间抹去。

内务府总管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带着宫人匍匐在地,他们手脚麻利到显出几分诡异的迅捷,用力冲刷、擦拭、铲刮着每一寸地面。

一块块沾染了不明暗渍的青石被迅速起出,被随意丢弃在一旁,凌乱地堆叠在一起。

新打磨好的羊脂白玉石砖温润光洁,几可鉴人,正被小心翼翼地嵌入空缺之处。

御阶眨眼间便焕然一新,纯白无垢,于炎炎烈日下泛着一层冷峻的、令人难以亲近的圣洁光辉。

空气稠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裹挟着两种格格不入的气息纠缠厮杀。

一边是新剖开的羊脂白玉特有的凛冽土腥气,冰凉、生硬,带着石髓深处积淀万年的寒意,这股冷香丝丝缕缕地向上钻,扎进鼻腔深处,沁得人骨缝发凉,如同抚过玉石尚未打磨的毛糙边缘。

另一边却是截然相反的浓烈到近乎呛人的皂角香——这绝非寻常洗沐的清爽气味,而是提炼得极浓的皂角精华,霸道、雄浑,带着一股粗粝的甘辛气和近乎暴烈的洁净感,像是要将世间一切有形无形的沾染都蛮横地涤荡一空。

这两种气味,一冷一辛,一浊一清,本应相斥,此刻却在沉重滞闷的宫廷空气中野蛮地融合、挤压、争夺着每一寸地盘。

皂角的气息仿佛张开了无数无形的手爪,狂暴地撕扯、驱赶、碾压着空间中残留的那一丝丝微弱浮动之物——那并非气味,更像是一种潜意识的印记,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引得喉头发紧、后颈寒毛倒竖的残留感知。

这股霸道的香气汹涌澎湃,固执地填满每一个廊柱的凹槽,挤进每一处雕梁画栋的缝隙,甚至蛮横地钻入人因紧张而急促呼吸的口鼻之中,它拼命挥舞着“洁净”的旗帜,试图用这过度的芬芳彻底湮灭那种令人心尖而发颤的、若有若无却又始终萦绕、如同幽魂般啃噬着记忆的……某种东西的余韵。

新玉石阶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而这过分浓郁的皂角气与冰冷的石尘,便构成了这“焕然一新”的代价,一种徒劳却又必须宣告胜利的、令人窒息的香气坟茔。

几位新晋的低位美人得了恩旨入宫觐见,此刻正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崭新的玉阶之下。

她们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细弱的身躯裹在过分奢华的宫装里,微微发着抖,如同秋风里几片无处依附的叶子。

“臣妾……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在主位之上,贵妃慵懒地斜倚着,她的纤纤玉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怀中那只雪白的长毛狮子猫,这只猫名叫“雪奴”,此刻正蜷缩成一团,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之中。

它的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那柔顺而温暖的毛流如同丝绸一般,轻轻地拂过我的指尖,带来一种细腻的触感。

在这静谧的氛围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原来是其中一个美人在跪拜时,由于腿部发软或者宫装的束缚,身形有些不稳,导致她头上的一枚点翠金步摇悄然滑脱,掉落在了光洁如冰的白玉石阶上,发出了那声清脆的轻响。

叮——这细微声响在极致的寂静中骤然扩散。

雪奴猛地惊醒,碧绿的猫眼瞪得溜圆,浑身长毛炸开,发出一声受惊的嘶哑怪叫。

那美人瞬时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娘娘恕罪!

臣妾、臣妾知错了……”贵妃的指尖轻轻搔着雪奴受惊后重新伏低贴向她的下巴,昨日的丹蔻早己洗净,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出健康的粉泽。

“好吵,”贵妃甚至没抬眼看阶下,声音轻飘,带着被扰了午后清梦的几分慵懒倦意,“惊着雪奴了。”

轻拍了拍猫儿的脊背安抚,“去吧。”

身后如影子般垂手侍立的内侍监总管张德海,眼睑纹丝未动,只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殿外一个默立无声、犹如浓墨剪影的黑衣内侍投去一瞥。

那内侍颔首,身影瞬间便无声地融入了殿角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殿内重归一片死寂,只剩下雪奴喉咙里再度响起的舒适呼噜声。

门外廊下,极快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短促的摩擦声和拖曳声,夹杂着布料拂过地面的窸窣响动,转瞬即逝。

仿佛只是移开了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萧隳刚下朝踏入殿门,玄黑的金龙纹袍在金銮殿中缓缓飘动,袍角处似挟裹着廷争的余寒,令人不寒而栗。

他挥手,让阶前跪伏的宫人悉数退下。

那双洞察秋毫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那个突兀的空位,以及那块白玉地板上无人敢碰、如同微尘落定般的小小印记。

他稳步上前,袍角拂过冰冷光洁的玉阶,停在贵妃身侧,一只微凉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同时娴熟地捏住了雪奴蓬松温顺的后颈皮毛。

“雪奴今日可还温驯?”

他的气息落在贵妃的耳后,温柔低沉,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我裙裾边掠过的一缕微风。

他微微低下头,薄唇极轻地擦过贵妃的鬓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满足的、几不可闻的喟叹,“爱妃喜欢这新阶么?

白玉无瑕,清冷胜雪,才堪配你。”

雪奴在他熟练的捏抚下,喉间发出温软的一声轻呜。

虞贵妃侧过脸,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唇角微扬:“陛下觉得呢?”

他并未作答,只是目光沉沉地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

昨日那老臣声嘶力竭劝谏的所在,此刻空荡如也,只剩下冰冷的玉石辉映。

他忽而倾身贴近,薄唇几乎抵在我的耳廓上,低沉缓慢的语气,如同最滑腻冰冷的绸缎拂过肌肤:“朝堂之上,如今……清静多了。

甚合朕心。”

他修长的手指从雪奴温软的颈间毛发上轻轻掠过,动作带着一种怪异的轻柔,眼底却是一片沉沉的空寂,“明日,雪奴的食碟该换一套新的了。”

覆在贵妃手背上的那只手,指腹冰凉,这寒意仿佛能穿透肌肤,渗入骨骼深处。

而在那冰冷的底层,却又隐隐灼烧着一簇无声的、永不熄灭的焰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