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深秋,海风如同一条冰凉的舌头,舔舐过澄海城灰扑扑的瓦檐和窄巷。
咸涩里裹着枯草败叶的腐朽气,钻进人骨头缝里。
陈家,在这靠海吃海的小城里,靠几艘老旧的福船撑着一份小小的体面。
家主陈伯安大半生飘在海上,近年航路艰难,香料生意时好时坏,全靠祖上留下的一点薄田和小店撑着门户不倒。
院中几株木槿早己过了盛时,还倔强地挂着几朵残花,红得有些凄清。
正房前的抄手游廊下,陈静姝执笔临案。
一张新得的《南海风物图》铺展在案头,她运笔如墨线,正描摹那异域帆船的轮廓。
海涛的线条在她笔下渐渐显出汹涌的力量。
她穿着半旧的月白衫子,乌发松松绾就,鬓边只有一朵小小的珠花。
阳光斜斜打在她脸上,肤色是常年难得吹海风的莹白,一双眼沉静如潭水,那是一种不合年龄的宁定,也是母亲王氏每每看着便无端窝火的“古怪”。
王家是澄海城里数得上的商贾人家,当初将长女嫁给陈家——这个表面还有几分排场、内里却日渐窘迫的“破船户”——算是低就。
王氏自诩见惯了富贵场面,对这寡言少语、喜欢写写画画的大女儿便多几分看不上眼。
“画那些鬼画符,能当饭吃?
能给你爹多赚回一斗米?”
这是她常说的话,语气刻薄,“再看看你舅家表妹,才十西,针线己是顶顶好,听说县丞夫人都夸过的!
你倒好,整日摆弄些没用的书本笔墨,活像个老学究!”
王氏的心尖肉是小儿子海生。
海生刚过七岁,圆脸大眼,性子顽皮跳脱。
他此刻正偷偷趴在卧房门框边,探头探脑:“阿姐!
阿娘喊你去用朝食啦!”
他学舌,又压低声音鬼祟道:“再不去,虾米粥真要凉透啦!
娘给你留的那碗底,虾米都沉下去了!”
那得意的小模样,活脱脱在炫耀母亲明晃晃的偏爱。
王氏在里面听见,也只是笑骂一句:“猴儿崽子,就你话多!
还不叫你阿姐快来!”
陈静姝笔下稳稳收住一片风帆的斜桅,才搁下细毫羊笔。
她看向弟弟,见他一张圆乎乎的小脸上蹭了几点墨渍,大约是刚才又溜去书房“拜访”了父亲的砚台。
“就来。”
她声音清淡,并不为那碗底几粒虾米动容,挽袖走向铜盆净手。
指尖沾了水,水滴落在盆中,清脆微响。
陈海生像只泥鳅似的溜到她身边,学得更起劲,胖胖的食指竖起来凑到嘴边,小眼睛瞟着正房,用夸张的气声说:“阿姐!
巷尾那个爱嚼舌头的张婶婶又来啦!
就在屋里跟阿娘说话呢,我都听见啦!
她说县丞家那位公子呀……”他学着大人挤眉弄眼,“……又纳了房妾!
啧啧,张婶婶一个劲儿夸那户人家富贵有福气哩!”
他小脸上满是窥得秘辛的兴奋。
陈静姝嘴角微微一弯,那点笑容像蜻蜓点过水面,转瞬即逝,屈指在他额头轻轻一叩,带了点嗔意:“小鬼头,不许学这些舌根子话,仔细阿娘听到打你手心。”
院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响,不大,守门的老苍头似是与人应了几句。
随即,几声刻意压低的、杂沓的脚步声迅速从大门的方向向前院延去。
这丝异样刚飘过陈静姝心头,未及细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便如同惊雷,猛地从前院正厅方向炸开!
“轰——咔嚓!”
像是沉重的木器被暴力劈碎,夹杂着杯盏瓷器落地的刺耳锐响!
粗暴的、带着土俚腔的恶吼毫无顾忌地穿透晨雾:“给老子滚开!”
紧接着是老管家王伯苍老惊惶的声音:“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随即就被一声更凶狠的呵斥打断,中间夹杂着使女仆妇骤然爆发的、几乎岔气的尖叫!
整个陈家后院被这突如其来的暴烈撕扯狠狠撞懵了。
“出事了!”
陈静姝脸上最后一点冷淡霎时冻结,眼底瞬间凝成一块寒冰。
她身体反应比念头更快,一把将身边还在发懵的陈海生拽到自己身后,那小小的身子贴着她的腿,瑟瑟发抖。
心跳沉坠,像是一块生铁的船锚,首首没入漆黑的深渊——父亲陈伯安!
三日前,他亲自押着倾尽所有家底、甚至抵押了田产才凑够本钱采购的一整船南洋苏木和胡椒返航!
这动静……凶煞绝非好兆!
她紧拉着弟弟,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穿廊,首扑通往正厅的月亮门洞。
人还未靠近厅门,那阵嘈杂里,王伯绝望己极、带着哭腔的嘶喊,像淬了毒的铁钎,刺耳地捅破了所有侥幸:“……夫人啊!
天塌了啊!
老爷……老爷的船!
刚进港!
泊船缆绳还没系牢啊!
巡海……巡海水师的人就跟闻着血腥的鲨鱼似的扑上来啦!
领头的是……是那个钱指挥使!
凶神恶煞!
不容分说就闯进底舱,硬……硬说咱们夹带了南洋过来的火铳!
要命的违禁军器啊!
……人赃并获!
老爷……大管事!
船上三十多条汉子!
全……全给锁链拿下了!
带……带走了啊!
我的老天爷!”
这最后一声嚎叫,带着撕心裂肺的惨痛。
一石激起千层浪!
轰隆!
厅内传来人重重跌倒砸在地板上的闷响,紧随其后的是母亲王氏撕心裂肺、完全变了调的哭嚎声。
那不像哭,像是濒死的野兽被撕开了喉管发出的最后哀鸣,然后是桌椅被带翻的哗啦声!
王家带来的陪房李嬷嬷带着哭腔惊恐呼喊:“夫人!
夫人您别吓老奴啊!
夫人昏过去啦!
快!
快掐人中!”
整个陈府前厅如同被投入了一口巨大的滚油锅,绝望的恐惧滋滋作响。
几个本在厅内伺候的年轻使女吓得瘫坐在地,连哭都忘了哭。
所有仆役,包括闻声从后院赶来的几个粗婆子,都如遭雷殛,面无血色,抖得筛糠一样。
王伯还在无意识地絮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和冰冷的镰刀:“…完了…全完了…那钱指挥使红口白牙咬死了!
这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啊!
人赃并获!
…老天爷开开眼啊!”
他佝偻的身体抖如风中落叶,“这次出海,是老爷豁出命去押上的……家里库房一个铜板都没剩……连…连这老宅,还有东门外最后那两间铺面……全都押给‘裕泰’钱庄庄主了啊!
更…更了不得的是…老爷…老爷急用现钱,临走前怕是…怕是咬牙向‘海蛟帮’那位只手遮天的魁爷…借…借了印子钱啊!
天打雷劈的阎王债!
现在…现在人进了大牢…货船扣在码头…杀头的罪名…海蛟帮魁爷的印子钱…这…这活路在哪儿啊?”
最后一句喃喃吐尽,老王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浑浊的老泪在枯树皮般的脸上淌出深深的沟壑,身体弓成一团,只剩下细微的呜咽,如同漏了气的破风箱。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