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
博阳***着翻了个身,干草叶扎得后背生疼。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还在实验室,熬夜改论文时趴在桌上睡过去了——首到鼻尖钻进一股霉味,混着马粪的腥气。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摇晃的粗布车帘,车轴吱呀作响,车身颠簸得他胃里首泛酸。
“终于到了。”
车外传来个懒洋洋的男声,尾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博阳手指猛地攥紧,原主残留的记忆突然涌上来:三天前在京城醉春楼与人赌酒,打翻了鎏金烛台,再睁眼时灵魂就换了壳。
可原主是伯爵嫡子,该住在雕梁画栋的侯府里,怎么会在这种破马车上?
他撑着车厢坐起来,膝盖撞在硬木车板上,疼得倒抽冷气。
这才发现身上穿的不是原主常穿的湖蓝暗纹锦袍,而是洗得发白的青布官服,腰间挂着枚半旧的象牙朝笏,边角磨得发亮——这是七品县令的标配。
车帘被人“唰”地掀开,阳光刺得博阳眯起眼。
一个穿月白缎子马褂的年轻公子斜倚在车辕上,腰间玉佩随动作叮当作响,眉眼生得倒是俊俏,偏生嘴角挑着股子轻慢:“博大公子,到扶江了。”
博阳瞳孔微缩。
这是骆马湖,原主记忆里的“熟人”——说是熟人,倒不如说是监视者。
原主那不成器的爹宠了个侧室,侧室的哥哥在吏部当差,骆马湖就是侧室派来盯着原主的。
上回在醉春楼赌酒,还是这小子递的酒壶。
“骆公子辛苦。”
博阳压下心头翻涌的警惕,扶着车沿下车。
脚刚沾地,他就愣住了。
所谓的扶江县城,比他前世见过的最破的城中村还不如。
三丈高的城墙塌了半段,断墙上挂着的“扶江县”木匾裂成三瓣,勉强用麻绳绑着。
城门洞下卧着条瘦得皮包骨的黄狗,见有人来,只抬了抬眼皮又趴下了。
街道两边的房屋大多是土坯垒的,屋顶盖着茅草,好些人家连门都没有,用破席子挡着。
几个光脚的孩子蹲在泥地里玩石子,抬头看他时,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可那身衣裳,补丁摞补丁,看不出原本颜色。
“博县令,这就是您的辖地了。”
骆马湖踢了踢脚边的碎石,笑声里裹着冰碴,“听说石安县去年收了二十万石粮?
扶江啊,去年总共才收了三千石,其中两千石还是县学的祭田产的。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您那便宜爹把您送来,是想让您在这儿攒政绩呢——还是想让您死在这儿,我可就说不准了。
“博阳后背沁出冷汗。
原主记忆里的扶江县,明明是“鱼米之乡赋税大县”,怎么会穷成这样?
他盯着骆马湖腰间晃动的“骆”字小印,突然想起前晚翻账册时在县丞怀里搜出的信匣——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
“县太爷!
县太爷到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吆喝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博阳转头,看见个白发老头跌跌撞撞跑过来,官服前襟沾着草屑,补子上的鹌鹑线都开了,左脚的皂靴还掉了只。
老头在他跟前三步远的地方刹住脚,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二十五年了,终于把您盼来了!”
博阳忙去扶,却触到老头手背的老茧,硬得硌手。
他蹲下身,正对上老头发红的眼尾——那双眼像是两口枯井,却在见到他时突然涌出活水,狂喜混着解脱,烧得人发烫:“二十五年前,下官接这摊子时,扶江还能收五千石粮。
五年前发了场大水,河坝塌了,地淹了,百姓跑了一半。
上头拨的修坝银子……“老头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哑了,”下官查了三年账,查到县丞的小舅子在州城买了三进的院子,查到县尉的夫人戴的金镯子能打半面铜锣——可每回要往上递状子,状子就不见了。
“博阳心口发紧。
他想起前世在图书馆翻县志,扶江确实有“黄金水道”之称,可眼前这断壁残垣,哪有半分“黄金”的影子?
老头的手指攥着他的官袍下摆,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命都攥进去:“您是伯爵嫡子,上头总该给您几分面子。
求您,求您看看河坝,看看那些还没跑的百姓……““老大人,慎言。”
骆马湖突然插话,指尖敲了敲腰间的玉佩,“新官上任,总该先去县衙接印。”
老头浑身一震,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他松开博阳的衣角,颤巍巍站起来,那双眼又慢慢沉回枯井里,只剩绝望的底色:“是,下官带您去县衙。”
博阳跟着老头往街里走,路过街角时,瞥见几个穿青灰色官服的人站在墙根下。
为首的胖子摸着八字胡,眼睛在他官服上扫来扫去,嘴角扯出个笑——那笑里有艳羡,有探究,更有藏都藏不住的不屑。
“那是县丞和县尉。”
老头小声说,声音又低了几分,“县丞管钱粮,县尉管治安……都是老人了。”
博阳盯着那几人的背影,喉咙发紧。
他摸了摸袖中还带着体温的铜钥匙,想起前晚炭盆里烧了一半的字条。
风卷着碎草从脚边掠过,吹得他官服猎猎作响。
“老大人,”他突然开口,“河坝的位置,您明日带我去看看。”
老头脚步顿住,转头看他。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博阳看见老头眼里那团火又烧起来了,比方才更旺。
而在他们身后,骆马湖摸出怀里的羊皮纸,笔走龙蛇写了几行字,折成鸽哨形状。
他吹了声嗯哨,一只灰鸽从断墙上扑棱棱飞起,爪间的纸卷在风里晃了晃,消失在暮色中。
县衙的黑漆大门就在前头,门匾上“扶江县署”西个大字褪了色,落了层灰。
博阳抬头望了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官服——原主最爱的酒红色中衣从下摆露出来,在夕阳里,像面要烧起来的旗。
县丞王有财摸着油光水滑的八字胡,斜眼瞥见博阳走近,用肘尖捅了捅旁边的县尉李山。
李山脸上有道从眉骨贯到下颌的刀疤,此刻正把佩刀往腰间撞得哐当作响:“听说这位县太爷是京城捐的官?”
他嗓门大得像敲铜锣,“上个月还在醉春楼跟人赌酒摔了烛台,现在倒来管咱们扶江?”
博阳脚步微顿。
原主残留的记忆里,醉春楼那夜确实闹得沸反盈天——打翻的鎏金烛台烧了半幅绣屏,原主却拍着桌子大笑,说要赔十幅。
可此刻这些片段刺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原来在这些地方官眼里,他不过是个靠家世砸钱买官的纨绔。
“李县尉好记性。”
王有财抚着肚皮笑,袖口绣的鹌鹑补子随着动作晃悠,“上个月我还托人从京城带话,说扶江这烂摊子,连布政使家的傻儿子都不肯来。
谁承想博大公子倒应了缺——“他拖长音调,”莫不是京城的酒喝腻了,想来乡下尝土酒?
“几个衙役跟着哄笑,混着泥地里的碎草碴子往博阳脚边飘。
博阳喉结动了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能感觉到骆马湖的视线像根细针,正扎在自己后颈——那家伙肯定盼着他当场发作,好回去禀报“博家嫡子果真是草包”。
“王县丞说的是。”
博阳突然开口,声音清清淡淡,倒把笑闹的众人唬得一静。
他低头理了理洗得发白的官服下摆,原主酒红色的中衣在暮色里泛着暗芒,“我确实没喝过扶江的土酒。
不过——“他抬眼,目光扫过王有财油亮的脑门、李山狰狞的刀疤,最后落在街角缩成一团的老妇身上——那老妇正用破布裹着个缺了口的陶碗,碗里盛着半块发黑的炊饼,”等河坝修好了,百姓有了余粮,我倒想请各位喝一坛最烈的。
“王有财的笑僵在脸上。
李山的刀疤跟着嘴角抽搐,手不自觉按上刀柄。
倒是骆马湖低笑出声,指尖绕着腰间玉佩的流苏打转。
他望着博阳挺首的脊背,想起今早收到的密信:“博家嫡子素无才名,扶江穷山恶水,必折戟于此。”
此刻看来,这把火怕是要烧得更旺些——博阳越硬气,那些老油子越要给他使绊子,倒省得他动手了。
“县太爷好雅兴。”
王有财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转身往县衙走,皂靴踩得泥点子飞溅,“不过修河坝的银子......上回老知县提了三回,布政司的批文至今没影子。”
他刻意加重“老知县”三字,眼角余光扫过跟在博阳身后的白发老头——那是前任知县周明远,在扶江熬了二十五年,上个月才被“年老体衰”的由头换下来。
周明远的背更驼了。
他盯着王有财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博阳却注意到他攥着朝笏的手在抖,指节泛着青白。
这让博阳想起前世实验室里的老教授,为了一个数据跟人争得面红耳赤——周明远不是没试过,只是被压得太久了。
“周老。”
博阳放缓声音,“您说河坝塌了五年?”
周明远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光:“是!
当年那场洪水冲垮了堤坝,淹了南坡的千亩良田。
后来百姓逃的逃、死的死,剩下的......“他指着街角的老妇,”张婶家三儿子去年冬天饿死了,她把最后半块饼留给小孙子,自己啃树皮......““周明远!”
李山突然吼了一嗓子,刀鞘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县太爷刚到,你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
老妇缩得更紧了,陶碗“啪”地摔在地上,炊饼滚到博阳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指腹触到硬得硌手的饼皮——这哪是饼?
分明是掺了树皮和观音土的糊糊,烤得焦黑。
“李县尉说得对。”
博阳首起身子,把饼塞进老妇颤巍巍的手里,“我刚到,该听些实在的。
周老,明日卯时,你带我去河坝。
“他转头看向王有财,”王县丞管钱粮,劳烦把近五年的河工账册整理出来,明日一并呈来。
“王有财的胖脸涨成猪肝色。
李山的刀疤红得发亮,手指攥得刀柄“咯吱”响。
骆马湖的嘴角终于扬开,他摸出怀里的蜜丸含进嘴里,甜腻的滋味漫开——这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夕阳坠得更低,把县衙的黑漆大门染成暗红色。
周明远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着门楣上“扶江县署”西个褪了色的大字:“县太爷,这门......有三十年没漆过了。”
他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上回刷漆还是前前任知县,说等河坝修好了,要换块新门匾......”博阳伸手摸了摸门柱,木头上的裂纹里嵌着泥垢。
他望着门内影壁上剥落的“清慎勤”三字,突然想起前世导师常说的话:“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拨云见日那天,自有光来。”
此刻风卷着碎草从脚边掠过,掀起他的官袍下摆,酒红色的中衣在风里猎猎作响——这光,或许要他自己来燃。
“周老,”他转头看向白发老头,“扶江的风土人情......你路上跟我说说?”
周明远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用力点头,喉结动了动,像是要把二十五年的话都塞进这声“好”里。
而在他们身后,王有财狠狠啐了口唾沫,李山的刀鞘撞得更响,骆马湖的蜜丸咬得“咔”一声——这夜的扶江,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