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山壁立千仞,鸟飞难渡,白日光影不下阴风刺骨,逢子夜磷火明灭,百鬼夜行。
自成化二年西月十五日一场血战之后,这一带的兽群迁徙,人迹灭绝,唯独一家金凤苑座落在大荒山南山脚下,背山而建,特有的山脉地形将这别苑圈成了一只左右挣扎、急欲展翅的凤雏。
晨曦中的金凤苑显得温顺而别致,一个眉眼分明、面似冷月的女子拎着一篮文殊草疾步而来,廊上一间房门被拉开了,宝音睡眼朦胧地打招呼:“玄玉你好早啊!”
“都这会儿了还早?”
这个叫玄玉的女子目不斜视地穿过玲珑拱门走了,宝音知她性情,对这番冷淡也未放在心上。
百无聊赖、闲庭信步,宝音不知不觉穿过玉柱银门回到朝阳阁——其实这才是她该住的地方,而不是可怜巴巴地去跟玄玉挤了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
一抬头,她就看到那个既熟悉又让她觉得无比陌生的人。
那人龙章凤姿,不带尘泥,正倚坐在走廊的雕花扶栏上,目光悠长地望着手中的一样物什,似是知道有人朝这边走来,两指一卷将东西收了起来。
宝音且走且叫道:“金辚!
我跟你说……”她话还没说完,那个叫金辚的年轻人己经折身进屋,只给她留下一个清高的背影,房门关上,连背影也没了。
宝音气得狠狠一跺脚,骂一句“混蛋”,身子一扭就走了,她不知,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道清冽如水的目光从门缝中透了出来,那年轻人手掌微微松开手,掌心一块鸡血石鲜艳欲滴。
宝音越想越觉得委屈,她完全看不透那个打小一块长大的人,金辚既然这么不喜欢她,当初为何又要娶她,成亲这么久了,从未看过他什么好脸色,该不会要这样过一辈子吧,一念至此,心伤难抑,眼眶瞬间就热了。
只是满眼热泪还未滑落,宝音突然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她一把将眼泪抹干,歪着头打量眼前这棵古怀松。
其实平日里来来去去也有看到,只是不如今天这般触景生情而己,三西月间,本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季节,但是面前这棵百年老松立于风口却无半分生机,伸展的枝桠叫疾风一吹断落半截,竟成朽木。
奇怪的是,树下那大片的文殊草却苍翠欲滴,每株草上都有一朵黄豆大小的紫色小花,煞是惹眼。
宝音知道,这并不是给人观赏的,文殊草是药引,是用来治病的——一道凄厉的声音划破长空,饶是宝音隔三差五听到己经适应了,却还是觉得毛骨悚然,那人又犯病了!
她再顾不得看这棵树了,转身就朝风月阁的方向奔去。
进门时险些与金辚撞个正着,金辚正冷着一张脸从里面出来,一抖衣角,头也未回地走了。
“哎?”
他娘病发,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宝音一踏进门,就知道原因了,原来是有人比他早到了一步——有金悔思在的地方,金辚是不会多待一刻的。
很多时候宝音都觉得如果不是有个疯颠的母亲在这里, 金辚会立马离开,而且离开之前一定会杀掉眼前这个人。
这是一对冤家父子,宝音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迎上前叫了声:“爹!”
“宝音你先出去。”
金悔思说话的时候己经以一道真气将宝音送出门外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猛一把拽掉帐前流苏,床帐塌下时被她发出的内力震得支离破碎。
她从一堆齑粉中跃起,一瞬间房内杀气顿生,疯魔的女子身形飞旋如螺旋箭一般首扑向金悔思,这个中原赫赫有名的一代剑神也不敢硬接,脚下一滑闪躲开来。
“津瑶!”
他叫了一声,欲点她穴道,但那女子武功实在高强,兔起鹘落,进攻招势相当诡异,招招血腥绝不留情,金悔思每每避开之地,都是残渣碎末。
宝音在外面看得胆战心惊,这二人都不是一般人,两大高手对阵,本是可以打个平手的,但是凤津瑶全无守势意在攻,金悔思既要守自己空门,又担心伤到对方,所以处处掣肘。
这二人在屋内交手,整间房屋首如风暴来袭,雕梁画栋横斜竖倾,墙边书桌被砸得稀烂,案上几件瓷器也摔落在地,碎成片片。
金悔思见凤津瑶光着脚攻来,怕一地碎瓷伤到她,随手一扫将那所有碎瓷片扫落墙角,但是高手过招生死只在须臾,他仅仅只是瞬间松懈,那发病的女子腾起拔剑,利剑刹时刺入他腰腹……金悔思咬牙忍痛,不退反进,长剑一贯到底,这才靠近她,伸手点了她穴道将其制住,凤津瑶双眼血红,一副成疯成魔的状态。
“爹!”
宝音大恸,连忙奔进来,金悔思脸色煞白,额上都是豆大的汗滴,微微闭目,稍一用劲便将长剑逼出体外。
顾不得自己,他一下秒便拉凤津瑶坐下,盘腿运气,替她疏通经脉,半途险些不支,全靠一口气硬撑着,待得凤津瑶平静下来,他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宝音看得格外心疼,慌忙将他扶起坐下,又看看凤津瑶,那女子这会儿平静多了,小孩子一般自娱自乐。
“玄玉,把药端进来!”
显然玄玉己经在门外候了多时了,听到吩咐迈步进来,将药递到凤津瑶面前,很干脆的一句:“喝药。”
凤津瑶扬手要将药碗打掉,玄玉像是知道她的举动一般,回手护住了。
“我来吧!”
金悔思捂着腹上伤口再次起身,他刚将接过药碗,凤津瑶就睁着一双大眼睛拒绝道:“不喝,苦!”
金悔思轻声道:“不苦,我加了冰糖和山楂在里面。”
“那你先喝。”
金悔思微微一笑,如往常一样,自己喝一口再喂凤津瑶喝一口,凤津瑶喝得畅快,金悔思脸色却越来越惨白。
“文殊草活血,爹你受伤了少喝点。”
宝音正劝着,玄玉在一旁夺了勺子:“差不多了。”
凤津瑶指着剩下的半碗:“还没喝完。”
玄玉理也未理,收拾完就出去了。
“天次,你流血了。”
金悔思表字天次,只有凤津瑶会这样叫他,疯颠后她居然还能记得,“我帮你包扎。”
这女子一跃而起,从稀烂的杂物中翻出崩带来,不由分说在他腰上绕着圈圈,末了使劲一拉系了个死结,金悔思首痛得大汗淋漓,眼前发黑。
“你别闹了,这都怪你啊!”
宝音实在看不下去,推开凤津瑶,自己找来伤药替金悔思敷药包扎。
凤津瑶现在安静多了,乖乖地坐在金悔思对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不时拿水袖替他擦一下额头上的冷汗:“是我的错吗?”
“不是。”
金悔思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然后凤津瑶就笑得格外开心。
宝音退开两步看这两个人,觉得人生际遇真是一部传奇。
若单看眼前这个痴痴傻笑的女子,谁人能想到她曾经是震惊黑白两道的魔女——大荒山腹地血狱教的教主。
宝音的父亲生前也只是她手下西门主其中之一的北门门主,而金悔思出身世家名门,身家清白,按说这两个人本不该有什么交集的,不想却走到一块。
聚散离合,十年恩怨情仇,还能换得今天的执手相看。
宝音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这会儿也有些恍惚,她在心里感慨不知自己与金辚十年后会是什么模样,或者……根本没有十年。
金辚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出来走走,这大荒山是他小时生活过的地方,那时天高云淡,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每天以他为首,聚集着一大帮朋友,各自带着虾兵蟹将在这大荒山东西南北任何一个地方神出鬼没。
那些年金轶和宝音都还小,成天跟屁虫一样地跟在身后,每每还让他觉得讨厌,但是现在……天上无长欢,人间有长恨,想找回从前的日子是再也不能够了!
所有的快乐都冻结在成化二年西月十五日!
东西南北西门门主尽皆捐躯,身边的人都死了,血狱教毁了,家没了。
一闭眼就是天崩地裂,他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尸体,铺天盖地的鲜血奔涌而来。
每朝大荒山的腹地走一步,他就觉得有数不清的孤魂在他耳边哭诉,似要撕裂他的灵魂,他终于不敢再往前行了,转身下山。
半山腰有间破庙,蛛网遍结,朽木成堆,他刚要迈步进去,一个女子从里面出来了——竟是玄玉。
金辚微微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玄玉似是哭过,一拭眼角泪痕道:“不用你管!”
侧身走了。
这个叫玄玉的丫头素来冷漠,金辚也未理会,抬脚进到庙里。
十年光阴没有驱散这庙里的血腥味,中间那根斑驳的柱子上刀斫斧砍的痕迹历历在目,青石地面一块一块的血渍黯淡成灰。
金辚蹲下身抚着柱子上的刀痕,心里一阵阵地揪痛,在这里他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亲人,那人死得极惨!
“哥……”微弱的声音在叫他。
记忆的闸门仅仅打开一角,一股让人窒息的洪流就要将他淹没了。
金辚猛吸一口冷气,旋身而起不敢再想,有些往事,即使过去十年,也依然没有勇气开启。
金辚回到金凤苑己是傍晚时分,黄昏落日将一抹晚霞投映在那棵半朽的古怀松上,竟显得极不真实。
金悔思正佝偻着身子打理着树下那些文殊草,因为此地正处风口,金悔思那满头发丝也被吹得飞扬舞动,纠缠不休。
金辚蓦然间发现,那人的头发,竟也白了不少,他似是受了伤,起身时要扶着那棵老树才能站起,他那模样跟眼前这棵半朽的古怀松倒是相得益彰。
金辚心中冷嘲一声,转身要走,却被叫住了。
金辚不等他说话,侧目道:“种这些草有什么用?
你应该庆幸我娘现在这副模样。”
他有些不怀好意,走到金悔思面前,拿手中剑鞘点了一下金悔思的伤处,掀起嘴角笑道,“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她若病好,第一个要死的人就是你!”
金辚笑意敛尽,兵器突然出鞘,回身一剑,东面女墙被劈开一道口子——两个陌生人脚尖借力,一个跟斗落到苑中,金辚看他二人打扮,便知是青城派与昆仑门派出的探子。
没想到八大门派竟找到金凤苑来了。
那二人见行踪暴露,道一声:“把凤津瑶交出来!”
扑上来就与金辚过招。
金悔思在一旁看出他们招式有劲,功夫不弱,也算得上是江湖高手,但是与金辚一比,立马小巫见大巫。
金辚的剑气中带着毁灭一切的仇恨与愤怒,扬起一剑将那青城弟子从上至下劈成了两半,如此歹毒有干天和,金悔思正要制止,却见金辚手起剑落,那昆仑门的弟子身首异处,人头飞起。
宝音往这边过来时,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正好落到她肩上,顺着她的手臂骨碌碌滚出老远。
宝音被这突如其来的东西吓得失魂尖叫,跳脚就朝金辚身边跑去,而这边,冷剑带血回鞘,金辚挟着一股腥风与她错身而过。
宝音惊魂未定地抖着衣袖上沾染的淋漓鲜血,见金辚没事儿人似地决然而去,气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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