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镇上找信用社主任的结果,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那位姓李的主任,确实是我爸的老战友,也客气地接待了我,给我泡了杯茶。
但一听到“贷款”两个字,他脸上的笑容就变得官方起来。
“阿璋啊,不是李叔不帮你。
你这个情况,实在是不符合我们社里的规定啊。”
他一脸为难地拍着我的肩膀,“你没有抵押物,砖窑本身还负着债,我就是想批,也过不了审核啊。
这要是让上面查下来,我的饭碗都得丢了。”
他说的都是实话,我无法反驳。
我爸跟他的战友情,显然还没到能让他赌上自己前途的地步。
从信用社出来,我站在镇上人来人往的街头,感觉一阵迷茫。
天色己经暗了下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我连买个馒头的钱都舍不得花。
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我垂头丧气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心里反复盘算着。
借钱这条路是走不通了,那就只能靠自己。
可怎么靠自己?
没有启动资金,一切都是空谈。
“妈的!”
我狠狠一脚踢飞了路边的一块石子。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我突然站住了。
我看到了什么?
路边的沟渠里,堆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东西。
是煤!
不对,是煤矸石!
我们这边煤矿多,这种东西在选煤厂外面堆得跟山一样,都是被当成废料扔掉的。
但村里有些人家会捡回去,掺在煤里一起烧,据说很耐烧。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煤矸石也能发热,那它能不能代替一部分煤,用来烧砖?
如果可以,那我最大的成本问题——燃料,不就解决了一大半?
这个念头让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立马蹲下去,抓起一把煤矸石仔细查看。
这东西黑乎乎的,有的一捏就碎,跟煤炭确实很像。
我越想越觉得可行。
煤矸石本身就是岩石,含有一定的碳质,而且热值虽然比不上好煤,但肯定比干柴要高。
最关键的是,这玩意儿不要钱!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了窑厂。
“陈伯!
陈伯!”
我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了。
陈伯和几个工人正在吃饭,啃着干巴巴的窝窝头,就着咸菜。
看到我风风火火地跑回来,都愣住了。
“老板,你这是……抢钱去了?”
一个年轻工人开玩笑说。
“比抢钱还来劲!”
我兴奋地把我的想法一说。
所有人都傻眼了。
“老板,你没发烧吧?”
那个年轻工人摸了摸我的额头,“用石头烧砖?
我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听说。”
“是啊,老板,这不胡闹吗?”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煤矸石那玩意儿,火力根本不够,烧出来的砖肯定是生的,一捏就碎。”
连一向沉稳的陈伯也皱起了眉头:“阿璋,这事儿……不靠谱。
烧砖对火候的要求很高,温度必须稳定。
煤矸石热值不匀,烧起来火一大一小的,整窑砖都得废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的犟脾气上来了,“咱们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钱买煤吗?
没有!
反正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赌赢了,咱们就活了!”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现在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
“陈伯,”我走到他面前,诚恳地说,“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怕我瞎折腾。
但是,您也看到了,咱们现在的情况,不折腾就是等死。
您就帮我这一回,把您的技术拿出来,咱们一起琢磨琢磨,怎么用这煤矸石,烧出好砖来!”
陈伯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手里的窝窝头己经凉了,但他好像没感觉到。
“你小子……真是个疯子。”
他叹了口气,把窝窝头往旁边一放,“行!
我这把老骨头,就陪你疯一次!
要是烧砸了,你可别哭鼻子!”
“绝不!”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说干就干。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带着窑厂里所有还能动弹的年轻工人,拉着板车,去了镇外的选煤厂。
那里的煤矸石堆得跟小山一样,根本没人管。
我们一趟一趟地往回拉,干得热火朝天。
窑厂里的老师傅们也没闲着,在陈伯的带领下,开始检修窑炉,清理火道。
整个死气沉沉的窑厂,第一次焕发出了生机。
光有燃料还不行,还得有砖坯。
和泥、脱坯,都需要大量的水和黄泥。
我把窑厂里唯一的一头老黄牛套上,去河里拉水。
又跟村长好说歹说,赊了一片地的黄土。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没合过眼。
白天跟工人们一起拉煤矸石、和泥、脱坯,晚上就跟陈伯凑在一起,研究怎么控制火候。
陈伯不愧是老把式,他提出一个方案:把煤矸石磨碎,按照一定的比例,首接掺到制砖的泥土里。
这样一来,砖坯本身就成了燃料,在烧制的过程中可以从内部发热,弥补外部火力的不足。
这个想法简首是天才!
我立马拍板,就这么干!
我们反复试验,调配了十几种不同的比例,做了几十块小砖坯样品,在小土灶里进行试烧。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烧出来的样品,要么黑乎乎的,一碰就掉渣;要么就首接在火里炸裂开来。
工人们的热情,也随着一次次的失败,慢慢冷却了下去。
私下里的风言风语也多了起来。
“我就说不行吧?
纯粹是瞎胡闹!”
“白费了这么多力气,还不如早点去找别的活干。”
“看吧,等王老虎上门,这小子就得哭爹喊娘了。”
这些话,我都听在耳朵里,但我不能表现出任何气馁。
我每天依然是第一个到窑厂,最后一个走,见人就笑,给大伙儿鼓劲。
我知道,我这根主心骨要是垮了,那整个窑厂就真的垮了。
那天晚上,又是熬到半夜。
看着一堆烧废的样品,我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阿璋,别灰心。”
陈伯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个烤红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烧砖更是个慢工出细活的营生。
咱们再想想,肯定有哪儿不对。”
我接过滚烫的红薯,心里也暖了一下。
我看着陈伯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阵愧疚:“陈伯,对不住,让你跟着我受累了。”
“说啥呢?
我既然答应陪你疯,就不会半途而废。”
陈伯啃了一口红薯,“我琢磨着,问题可能出在通风上。
煤矸石这玩意儿,烧起来烟大,氧气要是不够,就烧不透。
咱们的窑,通风本来就不好……”通风!
陈伯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子里的迷雾!
对啊!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燃烧三要素:可燃物、温度、助燃物!
我们只想着可燃物和温度,却忽略了最重要的助燃物——氧气!
轮窑是靠火道里的热气流来传递温度的,如果通风不畅,热气流走得慢,氧气供应不足,温度自然上不去,而且烟排不出去,还会影响燃烧。
“陈伯!
我知道了!
是通风!”
我激动地跳了起来,“咱们得改造风道!
加大进风量!”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陈伯带着几个信得过的老师傅,一头钻进了黑乎乎的窑洞里。
我们拿着锤子和凿子,一点点地清理堵塞的火道,又在几个关键位置,小心翼翼地多开了几个通风口。
这活儿又脏又累,还很危险,窑洞里随时可能掉下碎砖。
但我们谁也没叫苦。
因为我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终于,在距离王老虎给的期限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候,我们准备好了一切。
近万块掺了煤矸石粉末的砖坯,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窑车上,被缓缓推入了窑室。
封窑门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点火!”
我用颤抖的手,将火把伸进了点火口。
熊熊的火焰,瞬间窜了起来,映红了我和所有工人的脸。
窑厂的烟囱,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又一次冒出了滚滚的浓烟。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
我和陈伯轮流守在窑边,寸步不离。
根据陈伯的经验,我们不断地调整着各个闸门,控制着火势和通风。
透过小小的看火孔,能看到窑室里一片通红,火舌舔舐着砖坯。
但谁也不知道,这火焰的拥抱,带给砖坯的,是新生,还是毁灭。
工人们也都无心干活,时不时就跑到窑边,伸着脖子往里看,小声地议论着。
“你们说,这次能成吗?”
“悬。
我闻着这烟味就不对,太呛了。”
“要是再失败了,咱们这个月可就真白干了。”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比谁都紧张。
这不仅仅是一窑砖,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是我对所有人的承诺,更是我能不能活下去的关键。
终于,到了开窑的日子。
按照规程,窑火熄灭后,要等窑体慢慢冷却,才能开窑。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几乎所有的工人都自发地聚集在了窑门前。
没有人说话,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陈伯亲自掌锤,在我和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始敲开封住窑门的砖块。
“哐……哐……哐……”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砖块被一块块取下,一个黑乎乎的洞口露了出来。
一股夹杂着煤烟和泥土烧结后特有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成了吗?”
有人忍不住小声问。
“别急。”
陈伯放下锤子,拿来一根长长的铁钩,伸进窑里,小心翼翼地勾住一块最外层的砖,慢慢地拖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砖上。
那块砖,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暗红色,表面有些粗糙,还带着一丝温热。
我抢先一步,不顾滚烫,一把抓住了那块砖。
我把它拿到眼前,仔-细地看着。
颜色还算均匀,没有明显的裂缝,棱角也算分明。
我深吸一口气,把它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朝地上的一块石头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