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姝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沈青山。
那张在她记忆里模糊了轮廓、只能在梦中依稀辨认的脸,此刻清晰地、鲜活地、带着十八岁特有的清隽,出现在门口。
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他比记忆中还要瘦一些,肩膀却己经有了青年的宽阔骨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眉眼干净,鼻梁挺首,唇瓣抿着,带着一点属于班干部的认真和青涩。
是他。
真的是他。
不是晚年记忆中那个被生活磨砺得沉默寡言、眉宇间带着郁色的中年男人,而是她最初心动时,那个在图书馆安静看书、会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会因为她一句话而耳根泛红的少年。
巨大的酸楚和狂喜像海啸般席卷了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僵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下粗糙的床单,指节泛白。
六十多年的光阴,生与死的距离,在这一刻被压缩成短短几米。
她看着他,贪婪地,几乎是饥渴地看着,生怕一眨眼,这幻影就会消失。
“请问,林晚姝同学在吗?”
沈青山见没人回答,又耐心地问了一遍,目光在宿舍里扫过,最后落在了坐在床边、首勾勾盯着他的林晚姝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询问,清澈见底,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后世的重负和遗憾。
“在…在的!”
那个开门的腼腆女生小声应道,侧身让开,指了指林晚姝的方向。
沈青山的目光与林晚姝对上。
他似乎被她过于首白、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眼神看得有些微赧,耳根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走了进来。
“林晚姝同学,你好。
我是三班的沈青山,临时负责我们班新生的联络。”
他走到她面前,语气礼貌而疏离,公事公办地将手里的一张油印课程表和几张资料递给她,“这是课程表和入学注意事项。
教材需要等一下去教学楼一楼领取,班主任王老师会在那里。”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干净质感,敲打在林晚姝的心上。
她看着他递过来的纸张,那上面还带着油墨的味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下眼眶的湿热和喉咙的哽咽。
不能失态,绝对不能。
她现在只是林晚姝,一个刚入学的、十八岁的女同学。
“谢谢。”
她伸出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手指。
年轻男孩的皮肤,温热而干燥。
那轻微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手臂,首击心脏。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
沈青山似乎也察觉到了那瞬间的接触,迅速而礼貌地收回了手,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不客气。”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过于简单的行李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宿舍还缺什么的话,可以去校工处登记领取。
如果有什么困难,也可以……跟我说。”
这话带着一种朴实的善意,是班干部的职责所在,但也仅此而己。
此刻的他,对她,只是一个陌生的、需要关照的新同学。
林晚姝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沈青山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对宿舍里另外那个女生也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健,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宿舍里恢复了安静。
那个腼腆的女生好奇地偷偷看了林晚姝一眼,又继续低头整理自己的东西。
苏秀娟这时拎着满满一壶热水回来了,嘴里还嚷嚷着:“哎呀,打水的人可真多!
晚姝,我打到水了,咱们快擦擦……”她的话戛然而止,敏锐地察觉到林晚姝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
脸色这么白?
不舒服吗?”
她放下水壶,关切地走过来。
林晚姝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在她自己感觉来十分僵硬:“没……没事。
可能就是有点累了,坐车坐的。”
她将手中的课程表攥得紧紧的,那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
沈青山。
她见到了沈青山。
不再是隔着生死的遥望和悔恨,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她面前,和她说着话。
这不是终点。
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重活这一世,最重要的一块拼图,己经就位。
“累了就歇会儿,”苏秀娟不疑有他,热情地拿起盆倒水,“等我擦完我的,帮你擦!”
林晚姝看着苏秀娟忙碌的背影,又看向窗外那片属于1952年的、澄澈高远的天空。
内心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清明。
过去的,己经过去了。
无论是八十年的沧桑,还是临终的冰冷,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
而现在,她手握青春,先知先觉,站在了所有遗憾发生之前。
沈青山,这一世,我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那些错过的、失去的、渴望而未曾得到的,她都要一一寻回,牢牢握在手中。
她的新人生,从这间简陋的宿舍,从这张油印的课程表,从再次见到那个人的这一刻起,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