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金山寺的钟声就响了。
不是往日的清亮,是闷的,像被布裹住,敲在人心上,沉得发疼。
唐僧醒时,蒲团上沾了露,渗进衣料里,凉得刺骨。
佛灯早灭了,只有窗缝透进点灰光,照在墙角的行囊上。
行囊是监寺昨晚送来的。
布是粗的,染过色,却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
唐僧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布料下有硬东西,不是干粮,是方的,边缘硌手,和袈裟里的硬包触感像。
他解开行囊的绳。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两件换洗衣、半袋干粮、一小瓶水,还有个木盒,巴掌大,没上漆,盒缝里沾着点土,和后院菜窖的土一个颜色。
木盒是锁着的。
锁是铜的,生了锈,钥匙孔里塞着点棉絮,像是怕里面的东西漏出来。
唐僧把木盒拿起来,晃了晃,里面没声音,却透着股温,和袈裟里的硬包一样,像有活物在里面。
“法师在看什么?”
门外传来声音。
是个小和尚,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稚气,手里端着碗粥,粥碗边沾着点黑,像是焦糊的痕迹。
他站在门口,没进来,眼神飘着,不敢看唐僧手里的木盒。
“没什么。”
唐僧把木盒放回行囊,重新系上绳,“在看启程的东西。”
小和尚走进来,把粥碗放在佛台上。
粥是凉的,表面结了层膜,闻着有股焦味,混着点别的——像后院土堆里的腥气,很淡,不仔细闻察觉不到。
“法师快喝吧。”
小和尚的声音放得很轻,手指抠着碗边,“喝完该动身了,陛下派来的人在山门外等着。”
唐僧没动碗。
他看着小和尚的手,那双手很干净,却在指甲缝里藏着点土,浅黄的,和菜窖土堆里的布丝颜色像。
“你昨晚去过后院?”
小和尚的脸白了。
他往后退了半步,撞在门框上,发出轻响。
“没……没有。
我昨晚在房里抄经,没出去过。”
唐僧拿起粥碗。
碗底沉着点东西,不是米粒,是几缕细毛,浅黄的,像孩童衣服上的绒。
他用指尖挑起来,细毛很软,一捏就碎,落在粥里,没了影。
“这粥里加了什么?”
唐僧问。
小和尚的嘴唇抖了抖。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没加什么……就是普通的米粥。
灶里的柴湿了,烧糊了点。”
这时,监寺的脚步声传过来。
他走得快,鞋踩在青砖上,哒哒响,带着股急意。
看见小和尚,他的脸沉了,挥手让小和尚走。
“杵在这干什么?”
监寺的声音冷,“该去前院扫地了,别在这碍眼。”
小和尚跑得快,出门时差点摔了。
监寺看着他的背影,首到看不见,才转头看向唐僧,目光落在行囊上,喉结滚了滚。
“法师该启程了。”
监寺走过来,伸手想帮唐僧提行囊,却被唐僧躲开了。
“山门外的人等得急,别让陛下久等。”
唐僧把行囊抱在怀里。
木盒在里面硌着,温意更明显了,像贴在胸口,跳得轻,和心跳叠在一起。
“这行囊里的木盒,装的是什么?”
监寺的脸僵了。
他走到窗边走,背对着唐僧,手指在窗台上划着,留下道浅痕。
“是……是护身符。
寺里的老物件,能保法师路上平安,驱邪避灾。”
“驱什么邪?
避什么灾?”
唐僧追问。
监寺没回头。
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警告的意思:“法师别问太多。
取经是大事,专心赶路就好。
路上的事,少管,少看,少想。”
这话落时,山门外传来号角声。
是皇宫里的号,吹得急,一遍接一遍,像在催命。
监寺转过身,脸上没了表情,只有眼角的疤在灰光下跳。
“该走了。”
监寺伸手去拉唐僧的胳膊,“再不走,陛下会不高兴的。”
唐僧跟着他走。
穿过佛堂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墙角的木盆还在,黑布被风吹开个角,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个小布偶,浅黄的布,己经脏得发黑,眼睛是用墨点的,却被抠掉了,只留下两个黑洞。
走出金山寺的门,雾还是灰的。
山门外站着两匹马,马背上坐着两个官差,穿着皂衣,脸绷得紧,手里的刀鞘上沾着点暗红,像血。
“陈玄奘法师?”
官差开口,声音冷,“陛下有旨,让你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唐僧没说话。
他把行囊抱得更紧,木盒的温透过布料传过来,贴在胸口,像块烙铁。
官差递过来缰绳,他接过时,触到官差的手,是冰的,指节上有新伤,没结痂。
上马时,他回头看了眼金山寺。
寺门紧闭,佛堂的窗户关着,只有后院的方向,飘起缕轻烟,不是香灰的烟,是焦的,混着那股土腥气,飘进雾里,没了影。
马走得慢。
灰雾裹着路,看不清前方,只能听见马蹄踩在泥路上的声音,闷得发沉。
官差走在前面,没说话,只有刀鞘偶尔撞在马身上,发出哐当声。
唐僧的手放在行囊上。
木盒的温还在,像有东西在里面动,很轻,却越来越明显。
他想起菜窖里的黑洞口,想起木盆里的小布偶,想起粥里的浅黄细毛。
他突然明白,这行囊里装的不是护身符。
是“供品”的余温。
是菜窖里没埋干净的痕迹。
是金山寺递给取经路的第一份“投名状”。
雾更浓了。
前方的路看不见头,只有灰,无边无际,像要把人和马都吞进去。
唐僧抱着行囊,胸口的温越来越烫,他知道,这趟路,从启程的第一步起,就走在腐臭的泥里。
没有普度众生。
只有被安排的命运,和藏在行囊里的、没说出口的罪恶。
马蹄声还在响。
敲在灰雾里,敲在人心上,像在数着,离下一个“牺牲”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