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镜水湾书店的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
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起舞，如同被时光遗忘的记忆碎片。
苏砚书独坐于修复工作台前，鼻梁上架着专业放大镜，手中镊子轻夹棉团，蘸取特制溶液小心擦拭着古籍页缘。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糨糊和化学试剂的混合气息，这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江城机械厂志》的封皮己然破损严重，烫金标题褪色难辨，内页泛黄脆化，散发出旧纸与霉尘混合的特殊气息。
这是陆老太太特意嘱托她修复的藏品，说是对己故丈夫的念想。
但苏砚书总觉得，这本厂志出现在锦园藏书楼最隐蔽的角落，并非偶然。
她记得上周去取书时，藏书楼管理员那闪烁的眼神，以及特意叮嘱的"只需修复装帧，不必细看内容"。
镊尖轻翻一页，纸张发出脆响。
突然，有什么硬物从书页夹缝中滑落，在工作台上发出轻微碰撞声。
苏砚书取下放大镜，拾起那枚蒙尘的金属牌。
牌身沉甸甸的，边缘己经磨损，显然历经岁月。
拭去积尘，工牌渐显原貌："江城机械厂 技术组组长 苏慧"。
那是母亲的名牌。
苏砚书指尖微颤。
工牌边缘有明显凹陷与刮痕，似是重击所致。
她想起母亲左额那道永远无法消退的伤疤，想起她偶尔在阴雨天发作的头痛，想起她临终前模糊的呓语："那天...他们不该...""苏小姐？
"书店老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苏砚书迅速将工牌收进口袋，心跳如鼓。
"您要的修复纸到了。
"老杨抱着纸箱走进，花白胡子随说话声抖动，"这版厂志可有些年头了，听说记录了不少旧事。
"他放下箱子，目光在摊开的古籍上停留片刻，状若无意道："听说机械厂旧址要建锦园二期了？
那块地荒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苏砚书勉强点头，手指在口袋中紧握工牌，金属边缘硌着掌心。
她注意到老杨说"荒了这么多年"时，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
老杨叹了口气，用抹布擦拭着工作台："可惜了那片地。
当年机械厂的红火，江城老一辈谁不知道？
鼎盛时期有上千号工人，生产的零部件卖到全国各地。
"他忽然压低声音，"就说你母亲苏工那批技术骨干，可是帮厂子渡过不知多少难关...特别是90年那会儿，厂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要不是他们..."他忽然止住话头，像是意识到失言，转而道："您先忙，前头还有客人要招呼。
这些修复纸是特意从日本订的，据说最适合修复老档案。
"书店老板离去后，苏砚书重新拿出工牌，就着光线仔细端详。
那些刮痕不像日常磨损，倒像是...某种利器或重物撞击的痕迹？
她想起母亲总是回避谈论在机械厂的工作经历，只含糊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有一次她追问母亲额上的伤疤来历，父亲罕见地发了脾气，那是她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失态。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苏砚书慌忙将工牌塞回原处，假装继续修复工作。
"砚书？
"陆澄禾出现在门口，手中拿着元宇宙寿宴的邀请码卡片，"奶奶让我给你送这个来。
元宇宙会场的诗歌展示环节需要你的最终确认。
"他走近工作台，目光落在摊开的厂志上："这就是爷爷最珍爱的那本厂志？
听说他当年就是靠机械厂起家的。
父亲常说，没有机械厂就没有今天的陆氏。
"苏砚书勉强微笑，手下意识遮住工牌所在的书页区域："嗯，正在修复。
有些页面破损比较严重，需要逐页加固。
"她注意到陆澄禾提到"爷爷"时，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温情。
在这个家族中，己故的祖父似乎是唯一得到所有人尊敬的人物。
陆澄禾倚坐桌沿，拿起一张修复好的书页对着光看。
纸张在逆光下显露出细微的纤维纹理，像是岁月的脉络。
"有时候想想真奇妙，AI能复原古籍，却复原不了历史真相。
"他忽然转头看她，眼神认真，"你说，如果有一天AI能完全模拟过去，我们是会更接近真相，还是离真相更远？
"苏砚书心中一动。
她想起自己用AI创作诗歌时，系统总会自动过滤掉某些敏感词，美其名曰"优化表达"。
那些被删改的诗句，何尝不是另一种历史抹除？
就像这本厂志，破损的页面可以修复，但被涂抹的内容呢？
"技术永远有立场。
"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工牌边缘的凹痕，"就像修复古籍，选择补什么、怎么补，都是修复者的决定。
有时候最精致的修复，恰恰是最彻底的篡改。
"陆澄禾若有所思："就像伴生AI？
知夏把它设计成辅助工具，父亲却要加上监控功能。
"他忽然压低声音，"你知道吗？
今早宗祠的系统异常，其实是父亲亲自下令撤销了你的权限。
我后来查了日志记录。
"苏砚书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不是技术故障。
"老杨的声音再次传来："苏小姐，有您的信！
"书店老板递来个牛皮纸信封，落款处只写了个"杨"字。
信封质地粗糙，像是手工制作。
苏砚书疑惑拆封，里面滑出张字条，墨迹似乎刚干不久："老厂区土壤样本己送检测，结果下周出。
务必小心。
——杨"她心头一震，抬头正对上老杨意味深长的目光。
原来他早知道母亲的事？
这检测又是什么？
老厂区的土壤样本？
为什么要检测土壤？
陆澄禾好奇探头："什么检测？
"苏砚书迅速收起字条，心脏狂跳："没什么，一个修复项目的材料检测。
"她转移话题，手指不自觉地将额前碎发拨到耳后，"寿宴的元宇宙界面我看过了，诗歌展示环节的交互设计很棒。
全息投影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陆澄禾被成功带偏，兴致勃勃讨论起AI诗歌的虚拟呈现方式："我们用了最新的粒子渲染技术，每个字都会根据语义分解重组，像是思想的具象化..."但他很快注意到苏砚书的心不在焉，"你还好吗？
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苏砚书确实感到不适。
最近这种莫名的心悸咳嗽越发频繁，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的早期症状，需要避免情绪激动。
但她无法平静——母亲工牌上的撞击痕迹、神秘送检的土壤样本、书店老板若有所指的话语...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盘旋，逐渐拼凑出令人不安的图景。
她想起小时候曾无意间听到父母争吵，母亲激动地说"那些污染迟早要出事"，父亲则厉声制止她再提。
当时不解，如今想来，莫非机械厂曾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环境污染问题？
而母亲的伤疤，是否与此有关？
"...所以我觉得全息投影比静态展示更能体现诗歌的韵律感。
"陆澄禾结束阐述，期待地看她。
苏砚书回神，勉强笑道："很好的想法。
不过我突然有点头疼，想先休息一下。
"她轻声咳嗽，感到胸口阵阵发闷。
陆澄禾立即关切道："要不要叫医生？
你脸色确实不太好。
我知道有个很厉害的心内科专家...""没事，老毛病了。
"苏砚书打断他，勉强站起身，"休息会儿就好。
寿宴的事我们改天再详谈？
"送走陆澄禾，苏砚书立刻关上门，背靠门板长长吐气。
她从口袋中重新拿出工牌和字条，手指因紧张而微微发抖。
阳光偏移，工牌上的刮痕在斜光下愈发清晰——那分明是某种利器或重物撞击的痕迹。
她想象着各种可能的情景：机械事故？
人为冲突？
母亲从未提及在工厂遭遇过暴力事件。
她心跳加速，翻开厂志中记录人事变动的章节。
在1990年10月那页，果然发现异常：数行文字被墨水涂抹，只能隐约辨认"事故"、"停工"、"补偿"等字眼。
页边有铅笔写的细小数字，像是某种编码。
手指抚过被涂抹处，苏砚书忽然注意到页缘有极淡的铅笔痕迹。
她取来侧光灯倾斜照射，隐约看出是串数字："B-12-7"。
这让她想起母亲留下的一个旧笔记本里，也有类似的编码。
敲门声再起。
老杨的声音带着 urgency："苏小姐，刚收到消息，检测机构说样本受潮要提前处理，结果明天就能出！
"苏砚书猛然站起，衣袖带倒修复刀架。
刀具叮当散落，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那张字条。
明天？
为什么提前？
莫非有人察觉了什么？
土壤样本...检测...老厂区...这些词在她脑中飞速旋转。
她突然想起昨日在数字宗祠被异常拦截的遭遇，想起陆德正看她时那种审视的目光。
如果机械厂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作为厂志修复者的自己，岂非正触碰到陆家最敏感的神经？
而母亲的工牌突然出现在这本厂志中，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窗外忽然掠过人影。
苏砚书警觉地熄灯窥视，只见个陌生男子在书店外徘徊，不时瞥向工作室方向。
那人穿着普通，但举止间透着训练有素的警觉，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她慢慢滑坐在地，背靠冰冷墙壁，手中紧握母亲的工牌。
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却不及心底寒意的半分。
那些被抹除的历史，被修改的诗句，被监控的行踪...一切仿佛都在暗示：在这个光鲜亮丽的豪门背后，藏着无数不能见光的秘密。
而自己手中这片冰凉金属，或许正是开启真相的钥匙。
夜色渐浓，镜水湾倒映着锦园灯火，水面涟漪扭曲了光影，如同被篡改的记忆，美丽而虚假。
苏砚书点亮工作灯，将工牌小心翼翼收进贴身口袋。
她决定继续修复厂志——但不是为了陆家，而是为了找出母亲留下的真相。
她重新摊开厂志，用修复刀轻轻剥离被涂抹处的微量墨迹。
在专业灯光的照射下，被掩盖的字迹渐渐显现："1990年10月23日...爆裂事故...技术组组长苏慧重伤...污染物泄漏..."苏砚书的手开始颤抖。
她继续小心翼翼地操作，更多被掩盖的文字浮现："...厂区封锁...补偿协议...封口费..."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锁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苏砚书猛地抬头，看见门把手正在缓缓转动...她迅速合上厂志，心跳如雷。
真相的大门正在开启，而危险，似乎也同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