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览蹲在旧书摊前,鼻尖萦绕着陈年纸墨混着潮霉的气味,手指无意识地蹭过一本《新华字典》的书脊。
摊主老周叼着根没点的烟,眯眼打量他:“又来淘旧书?
上回那本《怎样修理自行车》看完没?”
“早搁阳台落灰了。”
鹰览笑,指尖划过堆成小山的旧杂志,“我就随便翻翻。”
这是周末清晨的福兴里巷口。
老城区的梧桐树漏下斑驳日光,把水泥地切成碎金。
旧书摊占了半条巷子,木箱、铁皮柜、塑料布铺陈开来,从《毛泽东选集》到《大众电影》,从武侠小说到农业技术手册,像座微型的时光仓库。
鹰览每周六上午都来,不为找什么稀罕物,单纯觉得蹲在这儿翻书,比窝在出租屋刷手机踏实。
他伸手去够最底层的一摞硬壳书,胳膊肘碰倒了个铁皮饼干盒。
“当啷”一声,盒里滚出个圆滚滚的东西。
“哎哎哎!”
老周赶紧弯腰去捡,“这是我收旧物时顺的,你瞧——”鹰览也蹲下来。
那是个巴掌大的铜框镜子,比普通化妆镜厚实,边缘雕着缠枝纹,摸上去有些扎手。
镜面蒙着层灰,他用袖口擦了擦,隐约映出自己乱蓬蓬的头发。
“这镜子怪有意思。”
老周用拇指蹭了蹭铜框,“我在城南老宅收旧家具时,从墙缝里抠出来的。
铜框上刻的字我不认得,看着像外国玩意儿。”
鹰览凑近细看。
铜框内侧果然有一圈细密的刻痕,像是某种文字,笔画弯曲如藤蔓,又似星星。
他对着光辨认,突然想起大学选修课上老师提过的希伯来文——那些他曾觉得“长得像蝌蚪”的古老符号。
“希伯来文?”
他脱口而出。
老周一拍大腿:“对!
就这味儿!
我媳妇在教堂做义工,她说希伯来文是犹太人的文字,圣经就是用这写的。”
鹰览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刻痕。
镜子突然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像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
他吓了一跳,差点没拿稳。
“邪乎不?”
老周乐,“我起初也觉得,后来放窗台上晒了半个月,啥事儿没有。
你要喜欢就拿走,二十块钱,算我亏给你。”
二十块钱。
鹰览摸了摸口袋里的公交卡,想着今晚得少吃碗牛肉面。
他接过镜子,铜框硌得手心生疼。
回家的公交车上,鹰览把镜子揣在西装内袋。
窗外的梧桐树向后飞驰,他想起今早出门时,妻子小芸把他拽到镜子前:“你那衬衫领子都磨破了,面试能行吗?”
“就一普通公司,不至于。”
他敷衍着,心里其实发怵。
三十岁的人了,在广告公司当文案,业绩不上不下,房贷车贷压得人喘不过气。
上周部门裁员,和他同期入职的老张走了,他躲在厕所抽了半包烟。
“叮——”手机震动。
是小芸发来的消息:“晚上想吃糖醋排骨,别买现成的啊。”
后面跟着个叉腰的表情包。
鹰览嘴角扯了扯,回复:“保证手作,加双份糖。”
地铁进站的轰鸣中,他再次摸出镜子。
铜框上的希伯来文在阳光下泛着暖光,镜面却依旧模糊,像蒙着层雾。
他对着玻璃哈了口气,用袖口慢慢擦,突然——镜面清晰了。
鹰览猛地坐首。
原本模糊的镜面此刻像被施了魔法,清晰得能照见他瞳孔里的血丝。
更诡异的是,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行行希伯来文字,从镜框顶端流淌而下,像活过来的藤蔓。
“这是……”他喉结滚动,伸手去碰镜面,指尖却穿了过去。
文字还在变,从“提问”到“契约”,从“学习”到“感恩”,最后一个词定格在“智慧”(חָכְמָה)。
公交车报站声惊醒了他。
鹰览慌忙收起镜子,额头沁出薄汗。
旁边老太太看他脸色发白,关切地问:“小伙子不舒服?”
“没、没事。”
他挤出笑,攥紧内袋里的镜子。
回到家,小芸正系着碎花围裙在厨房忙活。
排骨在砂锅里咕嘟作响,甜香混着姜葱味飘满屋子。
鹰览把镜子放在玄关的五斗柜上,刚要换鞋,小芸探出头来:“洗手吃饭,今天排骨多炖了半小时。”
“好。”
他应着,目光又扫过镜子。
铜框上的希伯来文不知何时变回了普通的花纹,镜面也恢复了模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晚饭后,鹰览窝在沙发上翻手机,找下周要交的广告案灵感。
小芸收拾碗筷时瞥见五斗柜上的镜子:“这啥呀?
挺好看的。”
“旧书摊淘的。”
他漫不经心,“铜框镜子,没什么特别的。”
小芸擦着手凑过来:“希伯来文?
我表姐在以色列留学,她说这叫‘镜中卷轴’,以前犹太拉比会用类似的镜子记祷文。”
“拉比?”
鹰览挑眉,“就是犹太教的老师?”
“对。
表姐说他们学经文特别讲究‘提问’,不能死记硬背,得自己想明白。”
小芸笑了,“你这镜子要是真有灵,说不定能教你点东西。”
鹰览没接话。
他盯着镜子,突然想起白天在公交上的怪事。
鬼使神差地,他对着镜子轻声问:“你说,我该怎么做好那个广告案?”
镜面毫无反应。
他自嘲地摇头,起身去书房找资料。
深夜十一点,鹰览揉着发酸的眼睛关台灯。
经过客厅时,月光透过纱帘洒在五斗柜上。
他鬼使神差地转头——镜子泛着幽蓝的光。
他走过去,看见镜中浮现出画面:一个穿黑长袍的老头坐在烛台下,面前摊开一本厚书,他对着一群年轻人说:“不要害怕问‘为什么’,上帝把答案藏在问题里。”
声音很轻,像耳语。
鹰览屏住呼吸,画面变了:老头拿起铜框镜子,对年轻人说:“这镜子照见的不是脸,是你心里的问题。
当你学会提问,智慧就会进来。”
“啪嗒。”
鹰览的膝盖撞在五斗柜上。
他踉跄后退,镜子里的光瞬间熄灭,重新变回普通的铜框旧镜。
他站在黑暗里,心跳如擂鼓。
第二天清晨,鹰览顶着黑眼圈出门。
小芸端着牛奶追出来:“昨晚又熬夜了?
镜子上落灰了,我帮你擦。”
她踮脚擦拭五斗柜上的镜子。
鹰览看见她的倒影里,镜面闪过一丝金芒,快得像错觉。
“擦啥呢?”
他问。
“没啥。”
小芸转身,“就是觉得这镜子怪干净的,不像旧物。”
鹰览没说话。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公交卡,想起昨天在旧书摊,老周说这镜子是从老宅墙缝里抠出来的。
或许,它等了自己很久?
地铁上,他打开电脑,广告案的灵感突然涌上来。
他写下标题:“用提问连接用户——重新定义‘家’的温度”。
敲下最后一个字时,他摸了摸西装内袋。
镜子还在,铜框上的希伯来文若隐若现,像在微笑。
福兴里的旧书摊还在。
鹰览后来再去,老周说那饼干盒里再没掏出过别的东西。
他偶尔会蹲在摊前翻书,偶尔会对着铜框镜子发会儿呆。
镜子里不再浮现画面,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他会开始问自己:“今天,我学到了什么?”
比如,他会认真听妻子抱怨工作,不再敷衍“别想太多”。
比如,他在给女儿讲睡前故事时,不再只说“从前有只兔子”,而是问:“你觉得兔子为什么这么做?”
生活还是那样,房贷要还,工作要做,女儿会闹着要新玩具。
但鹰览觉得,有什么在心里发了芽。
那面铜框古镜,就立在玄关的五斗柜上。
阳光好的时候,铜框上的希伯来文会泛着暖光,像在说:“提问吧,答案就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