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紫禁城,被一场酝酿了数日、终于在黄昏时分飘落的鹅毛大雪彻底覆盖。起初只是零星雪籽,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继而转为纷纷扬扬的雪片,如同扯碎了的云絮,无声无息地坠落。不过两个时辰,目之所及,殿宇楼阁,飞檐斗拱,朱红宫墙,汉白玉栏杆,乃至庭院中那些早已落尽叶片的枯枝,尽数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松软洁白的银装。白日里金碧辉煌、彰显着天家威严的紫禁城,此刻在雪夜中显得格外静谧、肃穆,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纯净的表象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寒意与秘密。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投射出斑驳陆离的影子,更添几分幽深诡谲的氛围。
年关将近,按例宫中应是一派忙碌喜庆景象,内务府筹备着盛大的除夕庆典与新年朝贺,各宫也在为年节赏赐和装扮做准备。然而,一种无形的、比往年更甚的压抑感,却如同这弥天大雪般,沉甸甸地笼罩在宫苑上空,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前朝年羹尧功高震主引发的暗流,后宫新宠旧恩的微妙平衡,都让这个冬天显得格外漫长而寒冷。
这一夜,皇帝胤禛因年前紧要政务暂告一段落,西北军报也传来一切平稳的消息,龙心稍慰,特在乾清宫正殿设下家宴,并未邀请外臣,只命后宫有位分的妃嫔前来,也算是一家人辞旧迎新,共享天伦。宴会虽不似中秋、万寿那般极尽奢华、宴开百席,但规制依旧严谨,透着天家独有的气派。殿内早已提前烧起了地龙,数个硕大的鎏金珐琅火盆里,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跳跃的火焰驱散了从门窗缝隙渗入的凛冽寒气,暖意融融,与殿外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御膳房精心准备了寓意吉祥的席面,时鲜果蔬虽不及夏秋繁盛,却也玲珑剔透,珍馐美馔更是汇聚了南北精华,色香味形无不讲究。身着统一宫装的宫女们屏息静气,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伺候布菜。一队技艺精湛的乐师在殿角垂帘后奏着舒缓悠扬的宫廷雅乐,既不喧宾夺主,又恰到好处地烘托着气氛。一队身着彩绣宫装、身姿曼妙的舞姬,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殿中央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水袖翻飞,裙裾摇曳,试图竭力营造出一派温馨祥和、共享太平的家宴氛围。
皇后乌拉那拉·宜修自然是端坐于皇帝左下首最尊贵的位置。她今日穿着一身庄重而不失节日喜庆的绛紫色缎绣八团五爪夔龙纹吉服,龙纹威严,刺绣繁复精致,在宫灯照耀下流转着暗哑而高贵的光泽。头上戴着配套的点翠钿子,正中一颗硕大的东珠温润生辉,两侧垂下细密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脸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雍容微笑,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偶尔,她会侧身与身旁的皇帝低语一两句关于菜色或乐曲的闲话,声音轻柔;或是抬眸,目光温和地扫过下首的妃嫔,对某位妃嫔的衣着或气色微微颔首表示赞许,尽显中宫气度与对后宫姐妹的关怀。然而,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她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并无太多真实的暖意,更像是一泓波澜不惊的古井,映照着殿内的光影,却深不见底。
华妃年世兰则坐在皇帝右下首,位置依旧显赫,仅次于皇后。她今日显然是刻意精心打扮过,似乎想借这场家宴重振因前朝风波和新人得宠而略有受损的声势。一身极其炫目耀眼的石榴红缂金丝百蝶穿花云锦宫装,那红色鲜艳欲滴,如同燃烧的火焰,金线绣成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振翅飞起。梳着时下最华丽繁复的牡丹头,簪满了赤金点翠嵌宝石的头面,尤其是鬓边一支金累丝镶红宝的凤凰步摇,凤口衔着三串长长的珍珠,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她薄施脂粉,黛眉朱唇,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顾盼生辉。在整个大殿相对沉稳的色调中,她这一身红装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娇艳夺目,咄咄逼人。她言笑晏晏,显得格外活跃,不时亲自执壶为皇帝布菜斟酒,声音娇脆,动作亲昵,努力维持着往日恩宠正盛、与皇帝关系非同一般的模样,仿佛要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然而,明眼人都不难看出,皇帝胤禛今日的心思,似乎并不全然在眼前的歌舞升平、美酒佳肴上。他的脸色比平日略显疲惫,虽然嘴角也噙着一丝笑意,接受着妃嫔们的敬酒和奉承,但目光却时常会有些飘忽,越过翩翩起舞的宫女,落在殿外被风雪模糊了的窗棂上,或是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倦怠和深沉的追忆。酒过三巡,席面进行到一半,殿内气氛在酒精和暖意的作用下显得最为热烈融洽时,皇帝似乎有些微醺,他放下手中把玩的九龙白玉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不大,却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让离得近的几位妃嫔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他目光缓缓扫过底下那些青春鲜妍、各有风姿的面孔——端妃的淡泊,敬妃的温和,丽嫔的娇媚,齐妃的直率,沈眉庄的端庄,安陵容的怯弱,还有……莞常在甄嬛那低眉顺眼间偶尔流露出的、与记忆中某个影子依稀相似的灵秀之气。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身旁皇后宜修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感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怅惘:
“又是一年将尽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记得去年此时,仿佛还在眼前,转眼又是一度春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下来的大殿,“看着这满殿的歌舞,听着这喜庆的丝竹,朕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朕还是雍亲王的时候,王府里也设了小小的家宴。那时……纯元还在……”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明显的哽咽和沙哑,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浓得化不开的水雾,仿佛透过眼前的繁华,看到了遥远记忆中那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刻骨铭心的身影,“她那时……身子已经不太爽利了,怀着小阿哥,总是恹恹的,却还是强撑着精神,为了让朕开心,特意换上了舞衣,就在王府那间不大的花厅里,为朕……为朕跳了一曲《惊鸿舞》……”
皇帝的声音充满了梦幻般的追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艰难地挤出:“窗外……窗外也是这样的鹅毛大雪,一片一片,静静地飘落。屋子里烧着炭火,暖洋洋的。她穿着素白的舞衣,旋转起来,衣袂飘飘,雪花从窗缝里飘进来,落在她的衣袖上、发梢上……她那时候笑着,脸色虽然苍白,却美得……美得让朕觉得,这世间所有的光华都汇聚在了她一人身上……就像……就像不小心坠入凡尘的雪中仙子,随时都会羽化登仙而去……那般的不真实……”他的描述极其细致,充满了画面感,将那早已逝去的美好瞬间描绘得栩栩如生,却也更加衬托出此刻物是人非的悲凉。
皇帝的话音落下,整个乾清宫正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乐师们下意识地停了演奏,舞姬们的动作僵在半空,不知所措。所有妃嫔,无论位分高低,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丝声响就会打破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气氛!纯元皇后!这个后宫之中地位至高无上、被皇帝亲手塑造成神话、却又如同一个巨大禁忌般无人敢轻易触碰的名字!皇帝竟然在家宴之上,当着所有妃嫔的面,如此毫不掩饰、如此动情地提起了她!语气中那毫不掺假的深情、刻骨铭心的追忆和那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跨越了漫长时光依旧新鲜如昨的悲伤,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将殿内所有人试图营造出的那点可怜的暖意和喜庆,摧毁得荡然无存!冰冷的现实,残酷地提醒着每一个人:无论她们如何争奇斗艳,如何费尽心机,在皇帝心中,那个死去的女人,永远占据着无可替代、也无法逾越的神坛。
端妃齐月宾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眸,浓密的长睫掩盖了所有情绪,手中那串常年不离身的紫檀佛珠捻动得快了几分,指节微微泛白。敬妃冯若昭微微蹙起精心描画的柳叶眉,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壁,目光复杂。丽嫔等人则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安,噤若寒蝉。沈眉庄和安陵容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心中惴惴不安,既为皇帝的深情所震撼,又为自己尴尬的处境感到一丝难言的苦涩。而甄嬛,则是浑身几不可查地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让她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她脸色微微发白,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浪潮——有对那段传奇爱情的向往与感动,有对皇帝深情的敬佩,但更多的,是一种身为“影子”的、深入骨髓的悲凉、无力与恐慌。每一次皇帝如此深情地追忆纯元,都像是在提醒她,她所得到的一切关注与恩宠,或许都源于那张酷似先皇后的脸。
而受这场“情感风暴”冲击最直接、最猛烈的,莫过于华妃年世兰。
在皇帝提到“纯元”二字的瞬间,年世兰脸上那娇艳明媚、志得意满的笑容就彻底僵住了!如同一个制作精美的瓷娃娃,被瞬间冻结,然后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皇帝那毫不掩饰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掏出来的深情和悲伤,像一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在了她最敏感、最脆弱的心尖上!那么多年了!她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他还是王爷时便倾心相待,为他生儿育女(尽管孩子未能成活),为他争风吃醋,为他费尽心机巩固地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是不同于后宫那些庸脂俗粉的!她以为皇帝的恩宠、那些温存软语、那些丰厚赏赐,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心给年世兰这个人的!可原来……原来在皇帝心底最深处、最柔软、最不可触碰的角落,永远只装着那个早已死去多年、只剩下一个完美幻影的女人!而她们这些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妃嫔,不过是他寂寞时的慰藉,是他彰显君王恩宠的工具,甚至……可能真的如皇后之前在那惊心动魄的谈话中所暗示的那样,只是他为了证明自己“重情重义”、为了平衡前朝后宫势力而进行的一场……宏大而冰冷的“表演”?!
皇后的那些话,此刻再次如同鬼魅的魔咒,在她脑海中疯狂炸响!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冰冷的针,扎得她千疮百孔!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巨大的失落、被欺骗的愤怒、锥心的嫉妒、以及一种被彻底否定、沦为可笑道具的羞辱感,如同无数条毒蛇,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钻出,死死地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要将她撕裂、吞噬!她强忍着没有当场失态尖叫,但脸色已经苍白得吓人,毫无血色,精心描绘的红唇微微颤抖着,原本流光溢彩的美眸此刻黯淡无光,只剩下震惊、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她手中的那双镶金象牙玉筷“啪”地一声轻响,从僵硬的指间滑落,掉在了面前那只汝窑瓷碟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她却浑然不觉。
皇帝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觉到底下妃嫔们瞬间变化的脸色和死寂的氛围,依旧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梦呓般的伤感:“若是纯元还在……该多好……这宫里,有她主持中馈,有她温言软语,想必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冷清得紧……”他这话,无异于在众妃嫔本就鲜血淋漓的心上,又狠狠地补了一刀!原来在皇帝眼中,她们所有人的存在,她们的笑语,她们的陪伴,甚至她们争夺的恩宠,都抵不过一个死去的纯元!这偌大的、住满了如花美眷的后宫,因为少了那个人,便是“冷清”的,便是“空落落”的!她们这些活人,竟然填补不了一个死人的空缺!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哀!
就在气氛压抑到极点,几乎要令人崩溃时,皇后宜修适时地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平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巧妙地融入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与皇帝同频的哀伤,既附和了皇帝的情绪,又试图将这失控的场面拉回一些可控的轨道:“皇上节哀,保重龙体要紧。姐姐她……福薄,去得早,但她若在天有灵,见到皇上如今江山稳固,龙体康健,后宫姐妹们也大多和睦,想必心中也是欣慰的,定不愿见皇上如此伤怀,念念不忘,以致损了圣体。”她的话语得体而克制,既表达了对先皇后的尊重和怀念,又安抚了皇帝,也委婉地提醒了皇帝眼前还有“后宫姐妹”的存在,给了所有人一个勉强可以下的台阶。她一边说着,一边亲手为皇帝斟了一杯温热的酒,递到他手边。
皇帝似乎被拉回了一些现实,他接过酒杯,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目光依旧有些空洞,点了点头,低声道:“皇后说得是……是朕又失态了。”但他显然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兴致,接下来的宴席,气氛始终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压抑而怪异。每个人都食不知味,强颜欢笑,说着言不由衷的祝酒词,心思却早已飘远。丝竹声再次响起,却显得格外空洞;舞姬们依旧在旋转,却再也无法吸引任何人的目光。这场本该温馨的家宴,最终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和悲凉中,草草收场。
宴会散后,各宫妃嫔各自乘坐轿辇,在内监提着的灯笼引导下,沉默地离开乾清宫,返回自己的宫苑。漫天飞雪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下得愈发猛烈,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人的脸上,冰冷刺骨。轿辇的棉帘遮挡了部分风寒,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更挡不住每个人心中那比冰雪更冷的绝望和悲凉。
年世兰几乎是魂不守舍地被颂芝和几个贴身宫女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上了翊坤宫的暖轿。一坐进轿子,她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座位上,紧闭双眼,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皇帝那些话,如同魔音灌耳,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带来持续而剧烈的痛楚。“纯元……”、“雪中仙子……”、“若是她在……”、“冷清……空落落……”这些词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让她窒息绝望的画面。
她一直以来的骄傲、自负、以及那份建立在帝王恩宠和家族权势上的虚幻安全感,在此刻被彻底击得粉碎!她原来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可笑的、自欺欺人的小丑!什么宠冠六宫,什么华妃娘娘,在皇帝心中,恐怕连先皇后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那她这些年来的争抢、算计、甚至对皇后隐隐的挑衅,又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轿子晃晃悠悠地抬回了翊坤宫。颂芝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轿,走进殿门。一踏入温暖如春的殿内,那股暖意反而让她打了个寒颤,仿佛从冰天雪地突然进入温室的不适感。她挥退了所有上前请安的宫女太监,甚至连颂芝都想赶走:“都出去!都给本宫滚出去!谁也别来烦本宫!”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暴躁。
颂芝见她状态极差,担忧不已,但又不敢违逆,只得示意其他宫人退下,自己则守在暖阁门外,提心吊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年世兰独自一人瘫坐在暖阁那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殿内角落的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那彻骨的寒意。她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目光空洞地扫过殿内奢华无比的陈设——价值连城的琉璃屏风,镶嵌着宝石的多宝格,御赐的珊瑚树,还有身上这件华丽却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宫装……这一切,在此刻看来,都像是冰冷的陪葬品,提醒着她那可悲的、虚幻的地位。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榻边小几上,那里摆放着一坛还未开封的御酒“玉泉春”,这是前几日皇帝心情好时赏下来的,说是西域进贡的佳酿,让她尝尝鲜。一股强烈的、想要麻痹自己的冲动涌上心头!她需要酒精!需要那灼热的液体来烫暖冰冷的心脏,需要那短暂的晕眩来忘记这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猛地扑过去,抓起那坛酒,粗暴地拍开泥封,扯掉红布,也顾不上什么优雅仪态,甚至懒得去找酒杯,直接双手捧起沉重的酒坛,仰头便朝着喉咙里猛灌!
“咕咚……咕咚……”辛辣凛冽的酒液如同火焰般滚过她的舌尖、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和短暂的、虚假的暖意。她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飙了出来,却依旧不管不顾地继续灌着。酒水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脖颈流下,浸湿了华丽的衣襟,她也毫不在意。
一边喝,一边压抑不住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酒水,糊满了她精心修饰的脸庞。假睫毛被冲掉了,眼线晕开,胭脂口脂模糊一片,往日那个明艳逼人、骄纵跋扈的华妃娘娘,此刻只剩下一个被帝王“深情”伤得体无完肤、狼狈不堪、脆弱无比的可怜女人的内核。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边灌酒,一边含糊不清地呜咽着,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我到底算什么……我这些年付出的真心……算什么……难道都是假的吗……都是戏吗……”皇后的脸,甄嬛那张酷似纯元的脸,纯元那完美无瑕、如同阴影般笼罩后宫的幻影,在她醉意朦胧、泪水模糊的眼前交替闪现,扭曲,变形。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怒,越想越觉得天地不公,一股毁灭性的绝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酒精迅速上头,冲垮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和最后一丝克制。一个疯狂而执拗的念头,在她被酒精和痛苦烧灼得混沌一片的脑海中滋生、膨胀、最终占据了主导——她要去找皇后!现在!立刻!她要去问个明白!为什么皇后能如此冷静?为什么她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对另一个女人(哪怕是死人)如此深情而无动于衷?为什么她早就看透了这所谓的“帝王深情”不过是一场戏,却还能安然地、甚至可说是成功地坐在那个凤位上?她是不是知道更多?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痛苦,只是隐藏得更深?她需要答案!需要一个能让她在这绝望中抓住点什么的东西!她不能再一个人待在这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宫殿里!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燎原的野火,无法遏制。她猛地从榻上站起身,由于起得太猛,加上酒意汹涌上涌,眼前顿时一阵发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几下,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她扶住旁边冰冷的紫檀木桌子边缘,指甲死死抠进木头纹理里,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也顾不上整理早已凌乱不堪的衣衫和花得一塌糊涂的妆容,她踉跄着走到衣架前,抓起一件厚厚的、内衬貂毛的孔雀羽缎斗篷,胡乱披在身上,连带子都系得歪歪扭扭,然后便跌跌撞撞地、如同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幽魂般,朝着殿外冲去!
“娘娘!娘娘您要去哪儿啊?外面雪大风急,您喝多了,不能出去啊!”一直守在门外的颂芝听到动静,慌忙冲进来,看到年世兰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想要拦住她。
“滚开!别拦着本宫!”年世兰猛地一挥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直接将颂芝推得踉跄后退,撞在了门框上。她眼神狂乱,布满血丝,瞳孔涣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本宫要去景仁宫!本宫要见皇后!谁也别想拦着本宫!谁敢拦,本宫就要谁的命!”她此刻状若疯魔,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理智。
颂芝被她这副样子吓坏了,知道拦不住,又怕她出事,只得带着哭腔喊道:“娘娘!那您等等,奴婢让人备轿!您这样出去怎么行啊!”
“不用轿子!本宫自己走!”年世兰根本不听,一把推开试图再次上前搀扶的另一个宫女,如同挣脱牢笼的困兽,一头扎进了殿外那漫天风雪、漆黑寒冷的夜色之中!
深夜的宫道,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寂静得可怕。只有寒风呼啸着穿过宫墙,卷起雪沫,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冰冷的雪花扑面而来,打在脸上,瞬间融化,带来刺骨的寒意。年世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踝的积雪中奔跑,绣花鞋早已湿透,冰冷的雪水浸透了罗袜,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得她牙齿打颤,她却浑然不觉。厚厚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沉重的孔雀羽缎吸饱了雪水,变得愈发沉重。她头发散乱,几缕发丝被风雪打湿,黏在苍白冰冷的脸颊上,脸上妆容糊成一团,眼泪混合着雪水不断流下,模样狼狈凄惨到了极点,哪还有半点平日那位艳冠六宫、骄纵跋扈的华妃娘娘的风采?她心中只有一个执拗到疯狂的念头在支撑着她:去景仁宫!找到皇后!问个明白!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是溺水之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景仁宫守夜的太监正缩在门房里靠着火盆打盹,忽然听到外面风雪声中传来异样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奔跑和哭泣。他一个激灵醒过来,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开门探头望去,只见风雪中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状若疯癫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着宫门冲过来,吓得他差点叫出声!待灯笼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那张虽然狼狈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属于华妃娘娘的脸时,更是惊得魂飞魄散,连忙和其他几个被惊醒的太监一起上前阻拦:
“华妃娘娘!夜深了,雪大路滑,您这是怎么了?皇后娘娘早已安歇,您有什么事儿,明日……”
“让开!都给本宫滚开!本宫要见皇后!现在!立刻!通报!就说年世兰求见!有要事!天大的要事!”年世兰厉声嘶吼着,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厉,她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如同疯魔了一般,力气大得惊人,几个太监竟一时拦她不住,场面一片混乱。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景仁宫内值夜的绘春。她本就因皇后浅眠而格外警醒,听到外面嘈杂,匆匆披了件外衣出来,看到年世兰这副模样,饶是她素来沉稳,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年世兰浑身湿透,头发散乱,脸上花花绿绿,眼神狂乱,满身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寒气的味道,简直与街边的疯妇无异!
“华妃娘娘!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还……还弄成这副样子?”绘春连忙上前,试图扶住摇摇欲坠的年世兰,压低声音急急劝道,“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您有什么事儿,无论如何也等明日天亮了,梳洗整齐再来禀报可好?您这样,若是惊扰了娘娘凤体,或是传扬出去,于您凤体清誉有损啊!”
“不!本宫等不了!本宫现在就要见皇后!你给本宫通报!快去通报!不然本宫就闯进去!”年世兰死死抓住绘春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肉,眼神执拗而疯狂,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近乎绝望的决绝,“你就说……就说年世兰要死了!临死前有话要问皇后娘娘!快去!”
绘春见她状态极不正常,言语无状,知道硬拦不住,而且她口口声声“要死了”,万一真在景仁宫门外出了什么事,那后果不堪设想。她只得一边示意其他太监宫女看住年世兰,防止她真的闯宫,一边快速低声道:“娘娘稍候,千万冷静!奴婢这就去禀报皇后娘娘,但娘娘见与不见,奴婢可做不了主!”说完,她转身快步朝着内殿跑去。
景仁宫东暖阁内,宜修其实并未睡下。她向来浅眠,尤其是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加之今夜乾清宫家宴上皇帝那番关于纯元的深情“表演”,更是让她心绪难平,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难以成眠。她正披着一件月白色软缎绣折枝玉兰的寝衣,外罩一件同色软绒长袍,乌黑的长发未绾,如瀑般披散在肩头,正坐在临窗的暖榻上,就着一盏琉璃宫灯散发出的柔和光芒,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本讲述地方风物的杂记,试图让纷乱的心绪借助文字暂时平静下来。窗外的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偶尔一阵疾风掠过,依旧能听到雪花扑打窗纸的簌簌声响。
听到外面的喧哗和绘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低声禀报,她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但脸上并未露出十分意外的神色,只是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她缓缓合上书卷,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是华妃?她果然还是来了……让她进来吧。再去小厨房,让人煮一碗浓些的醒酒汤,多加些姜汁驱寒。”
“是。”绘春见主子如此镇定,心下稍安,应声退下安排。
片刻后,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年世兰被绘春和另一个力气稍大的宫女半扶半架地搀了进来。她浑身上下几乎湿透,昂贵的孔雀羽斗篷沉甸甸地滴着水,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留下了一小滩水渍。头发凌乱不堪,发髻早已散开,几缕湿发黏在苍白失色的脸颊和脖颈上。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水和雪水彻底糊掉,眼线晕开如同鬼画符,口脂蹭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既狼狈又可怜。浓烈的酒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混合着雪水的湿冷气息,充斥在温暖馨香的暖阁内,显得格格不入。她一进来,就挣脱了宫女的搀扶,踉跄着几步冲到宜修面前,由于脚步虚浮,几乎是扑倒在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抬起那张惨不忍睹、泪眼模糊的脸,直勾勾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看着宜修,声音嘶哑哽咽,被酒精***舌头有些打结,却依旧执拗地追问:
“皇后娘娘!臣妾……臣妾要问您!您告诉臣妾!为什么?!为什么您能如此冷静?!如此……无动于衷?!您告诉臣妾啊!”
宜修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恼怒或被冒犯的表情,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其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迷途的、撞得头破血流却不知归路的羔羊。她挥了挥手,示意绘春和其他人都退下。绘春担忧地看了瘫软在地的年世兰一眼,又看了看镇定自若的皇后,最终还是依言屏退了左右,并轻轻合上了暖阁的门,自己则亲自守在门外,以防万一。
暖阁内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炭火在精致的铜盆里发出轻微的、催眠般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的百合熏香,与年世兰带来的酒气和寒气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温暖的光线笼罩着两人,却照不透年世兰心中的冰冷,也映***宜修眼底的深邃。
“妹妹这是何苦?”宜修的声音依旧平稳,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年世兰面前,并未立刻弯腰扶她起来,而是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古井,深不见底,“夜深雪大,喝得如此酩酊大醉,不顾宫规,不顾体统,闯到本宫这景仁宫来,就为了问这样一个……你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她的语气里听不出责备,更像是一种淡淡的陈述。
“是!臣妾就是要问!”年世兰的情绪彻底崩溃了,酒精放大了她所有的痛苦和委屈,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猛地伸出冰冷潮湿、沾满雪水泥泞的手,死死抓住了宜修柔软洁净的寝衣下摆,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渍,更加狼藉,“皇上……皇上他心里只有纯元!只有那个死了那么多年的女人!我们算什么?我们这些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算什么?!您难道不伤心吗?不嫉妒吗?您也是他的妻子啊!您是他的皇后!您为什么……为什么能像没事人一样?还能那么平静地、甚至……甚至带着笑去劝慰皇上?!您告诉臣妾!您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您之前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表演’的话……是不是都是真的?!帝王深情……真的只是一场演给天下人看、也演给我们自己看的戏吗?!臣妾……臣妾这些年付出的感情,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她的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酒精带来的混乱和极度情绪化的、不加掩饰的宣泄,但核心的质问却尖锐得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血淋淋的痛楚,直刺宜修,也刺向她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真相。
宜修沉默了片刻,暖阁内只有年世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啜泣声和粗重的呼吸声。琉璃灯的光晕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让她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难测。良久,久到年世兰的哭声渐渐变为无力的呜咽,宜修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沉重,仿佛承载了无数个日夜的挣扎、无数无法与人言说的岁月沧桑和刻骨伤痛。她缓缓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她与瘫跪在地的年世兰几乎平视,打破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她的目光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威压的、冷静的审视,而是流露出一种罕见的、真实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苍凉。
“妹妹,你先起来。”她的声音柔和了一些,褪去了皇后的威仪,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磁性的安抚力量,她伸出手,那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握住了年世兰冰冷颤抖、沾满污渍的手腕,试图将她扶起,“地上凉,你浑身湿透,再跪下去要生病的。”
年世兰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攻击性的柔和所触动,心中那堵坚硬的、用骄傲和愤怒筑成的墙壁,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竟顺从地、借着宜修的力道,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但由于酒意和虚弱,身体依旧摇晃。
宜修扶着她,走到温暖的软榻边,让她慢慢坐下。然后又转身,从一旁的熏笼上拿过一条干净柔软的、用银霜炭烘得暖洋洋的厚绒毯,仔细地披在年世兰冰冷潮湿、不停发抖的身上,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接着,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一直温着的、浓度适中的参茶,递到年世兰手中,声音依旧平和:“喝点热茶,暖暖身子,也醒醒酒。你这个样子,若是让底下人看了去,或是传出一星半点,你华妃娘娘的威严何在?日后还如何在宫中立足?”
年世兰捧着那杯温热的参茶,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僵硬的手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混乱的心绪也被这连续而自然的关怀举动搅得更加复杂,但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她看着宜修,固执地、带着哭腔重复着那个折磨了她一整晚的问题:“娘娘……您告诉臣妾……为什么……您为什么能……”
宜修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身,缓步走到那扇半开的、对着庭院的雕花木窗边,望着窗外依旧没有停歇迹象的、在夜色中无声飘落的雪花,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仿佛与这冰冷的雪夜融为一体。她的声音飘忽地传来,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隧道般的、空洞而沧桑的回响:
“伤心?嫉妒?”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灼热的词语,仿佛在舌尖品味着某种极其苦涩、却又早已麻木的滋味,“妹妹,你以为本宫是石头雕刻而成,没有心肝的吗?本宫也是女人,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像你一样炽热而愚蠢的期盼,也曾以为……情爱是这世间最要紧的东西。”
她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年世兰那张狼狈却执拗的脸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遥远而模糊的追忆,有沉淀已久的痛楚,更有一种洞悉世情、看透一切后的、近乎残忍的悲凉:“可是,妹妹啊,在这四四方方、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伤心和嫉妒,是最无用、也最廉价的情感。它们除了像硫酸一样,日夜腐蚀你自己的心肝,让你变得面目可憎、歇斯底里、最终失去所有理智和尊严之外,还能带来什么?皇上不会因为你的伤心欲绝而多垂怜你一眼,也不会因为你的妒火中烧而减少对纯元一分一毫的怀念。你的眼泪,你的痛苦,最终感动的,只有你自己,而看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一场可笑又可悲的闹剧。”
她走到年世兰面前,直视着她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却依旧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而残忍地,如同最冷静的医者剖开腐烂的伤口:“至于你问本宫,为何能如此冷静?为何能看似无动于衷?”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的笃定,“因为本宫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用惨痛的代价,明白了两个血淋淋的道理,并且……被迫接受了它们。”
“第一,”她的声音像冰凌相互撞击,带着寒气,“在这后宫,乃至在这看似广阔的天下,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纯元在皇上心中的位置。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她是皇上亲手参与塑造、并最终定格在最美年华的、最完美无瑕、永不凋零的‘月光’。而我们……”她的目光扫过年世兰,也扫过虚空,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不过是这宫墙之下、泥泞之中的尘埃,是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更新鲜的‘影子’所替代的存在。试图去和一轮永远悬挂在天上的明月争辉,试图去抹杀月光在痴情人心中的印记,妹妹,你觉得这可能吗?这难道不是这世间最愚蠢、最不自量力、也最注定会粉身碎骨的徒劳吗?”
年世兰听着这***裸的、毫不留情的剖析,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人剥光了所有华美的衣裳和伪装,露出了下面血淋淋、丑陋不堪的真相,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第二,”宜修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幽暗得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诡异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经历过更惨痛命运的洞察力,“帝王之爱,或者说,帝王对妃嫔的‘宠爱’,从来就不是寻常百姓家那种简单纯粹的儿女情长。它关乎前朝权力的制衡,关乎江山社稷的稳定,关乎帝王个人欲望的满足,更关乎……一场精心编排、演给天下人、也演给后宫所有人看的宏大‘表演’。皇上对纯元的深情,是真的,那份失去挚爱的痛楚,或许也是真的;但他之后对一个接一个纳新人,对你们极尽宠爱,赏赐不断,这也是真的。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真’,其实并不冲突。因为前者是他内心情感世界不可或缺的支柱,是他塑造自己‘重情重义’圣君形象的核心素材;而后者,是他作为帝王必须履行的责任、是他身为男人的欲望、更是他……驾驭臣子、稳固统治的娴熟手段。妹妹,你是个聪明人,你仔细地、冷静地想一想,抛开那些温存软语、锦衣玉食的表面,皇上对你的每一次厚赏,每一次特别的恩宠,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喜欢你年世兰这个人吗?难道其中,没有对你兄长年羹尧赫赫军功的变相犒赏?没有对势力日益庞大的年氏家族的安抚、牵制甚至……麻痹?没有……做给那些盯着年家、也盯着后宫的其他势力看的、意味深长的姿态?”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最冰冷的手术刀,精准而残酷地剖开了年世兰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自欺欺人的幻想,将那些隐藏在温情脉脉面纱下的、冰冷而丑陋的政治现实内核,血淋淋地暴露在她面前。年世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几乎窒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盯着宜修,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却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宜修看着她彻底崩溃、信仰崩塌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近乎同病相怜的情绪。她缓缓坐回年世兰身边的榻上,距离很近,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的语气变得低沉而飘忽,仿佛陷入了某种不愿触及、却又刻骨铭心的过往尘埃之中:
“妹妹,你以为本宫生来就是这般冷静,这般……仿佛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和苦涩,这在她身上是极其罕见的,“你可知,本宫并非乌拉那拉氏的嫡出女儿,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女。”她轻轻吐出“庶女”二字,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从小,在本宫那个等级森严的家族里,本宫就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明白,什么都要靠自己争,靠自己抢,甚至……靠算计。本宫的父亲,乌拉那拉氏的族长,他的目光,他的宠爱,他所有的资源,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嫡出的姐姐……纯元身上。姐姐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容貌倾城,性情温婉善良,才华横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是那一舞惊鸿……她是真正的明珠,是所有人仰望和呵护的珍宝。而本宫……”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光滑的茶杯边缘,目光变得幽远而空洞,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总是躲在阴影里、小心翼翼地看着光芒万丈的姐姐的小女孩,“而本宫,只是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需要时刻谨小慎微、仰她鼻息才能生存的……影子。甚至连影子都不如,因为影子还能跟着光,而本宫……连靠近那光,都是一种奢望,甚至……一种罪过。”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酸楚和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依旧存在的……恨意?但那恨意很快又被一种更深的、浸透了骨髓的疲惫和认命所取代。
“后来……姐姐到了适婚年龄,顺理成章地,被许配给了当时还是雍亲王的皇上,成了名正言顺、风光无限的嫡福晋。而本宫……呵,”她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自嘲的冷笑,“也只是作为巩固家族联盟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添头,以侧福晋的身份,被一顶小轿抬进了王府。在王府的那些年……“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梦魇般的质感,”本宫日日看着,夜夜听着。看着皇上对姐姐如何呵护备至,如何视若珍宝,如何情深似海……听着他们琴瑟和鸣,听着皇上对姐姐说的那些……本宫一辈子都不可能听到的温存软语……而本宫,永远只能活在她巨大而完美的阴影之下,像一个……拙劣的、可有可无的替代品,一个提醒着皇上他拥有过何等完美幸福的……活生生的参照物。”那种深入骨髓的卑微和痛苦,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使她如今已贵为皇后,依旧能从她平淡的语调中,感受到那刻骨的寒意。
“后来……姐姐走了。”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轻飘,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却比任何激烈的哭喊更让人心惊,“走得那么突然……生二阿哥的时候,难产……一尸两命。皇上当时的悲痛……是真的,惊天动地,罢朝多日,形销骨立,几乎要随她而去。所有人都说,皇上对纯元皇后,是情深入骨,感天动地。可是……可是妹妹啊,”她抬起眼,目光再次锐利地看向年世兰,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冰冷,“你看,就连对纯元那样‘情深似海’、仿佛失去了她就失去了整个世界的皇上,也可以在短短数月、一年之后,就开始接纳一个又一个新人,端妃、敬妃、齐妃……还有你,世兰妹妹,你们这些与姐姐性情、容貌截然不同的女子,一个个被抬进王府,抬进这紫禁城。皇上对着你们这些鲜活的面孔,说着或许……曾经也对姐姐说过的情话,许下或许……也曾对姐姐许下过的海誓山盟。这,就是帝王。这,就是最真实、也最残酷的现实。深情是真的,薄情……也是真的。端看你,处在哪个位置,又是在哪个时间。”
年世兰完全愣住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后,就像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一般。
皇后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年世兰心中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屏障。她从未想过,皇后竟然会如此坦诚地、毫无保留地谈论自己的过去,尤其是关于她与纯元的关系以及她作为“影子”所承受的痛苦。
这些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年世兰的心上。她一直以为皇后是高高在上、无懈可击的存在,她的冷静和威严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然而,此刻皇后却像一个普通的女子一样,倾诉着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痛和无奈。
年世兰不禁开始重新审视皇后,她突然意识到,皇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有着自己的脆弱和痛苦。这种认知让年世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同时也让她对皇后多了一份理解和同情。
宜修的声音轻得如同窗外飘落的雪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直刺年世兰的心底:“……本宫日日看着,夜夜听着。看着皇上对姐姐如何呵护备至,如何视若珍宝,听着那些……本宫一辈子都不可能听到的温存软语。而本宫,永远只能活在她巨大而完美的阴影之下,像一个拙劣的、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年世兰的呼吸几乎停滞了。她从未想过,这位看似无懈可击的皇后,竟有着如此卑微痛苦的过往。那种作为“影子”的苦涩,与她此刻感受到的、作为“纯元影子”的痛苦,产生了奇异的共鸣,让她心中的愤怒和委屈,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悲凉所取代。
“后来……姐姐走了。”宜修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轻飘,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却比任何哭喊更让人心惊,“走得那么突然……一尸两命。皇上当时的悲痛,是真的,惊天动地。所有人都说皇上情深入骨。可是……妹妹啊,”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年世兰,“你看,就连对纯元那样‘情深似海’的皇上,也可以在短短时间内,接纳一个又一个新人,对着你们这些与姐姐截然不同的脸,说着或许曾经也对姐姐说过的情话。这,就是帝王。深情是真的,薄情,也是真的。”
年世兰彻底呆住了。这番话彻底粉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幻想。她看着皇后平静无波的脸,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一种比冰雪更甚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原来,自己所以为的独特恩宠,不过是帝王心术中的一环,是平衡前朝后宫的棋子。这个认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空虚。
就在这时,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加上酒意和寒冷,年世兰猛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和恶心,她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干呕起来,身体虚软地向前倾倒。
“小心!”宜修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在搀扶的混乱中,年世兰的手无意中抓住了宜修寝衣的衣襟,用力一带!寝衣的领口被扯开了一些,露出了脖颈下方一小片肌肤!
就在那白皙的肌肤上,年世兰惊骇地看到了一道狰狞的、虽然已经淡化却依旧清晰可辨的——陈旧疤痕!那疤痕从锁骨下方斜斜延伸至胸口上方,颜色比周围皮肤浅,微微凸起,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皇后尊贵的身体上!
年世兰的瞳孔骤然收缩!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道疤痕!皇后……皇后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伤痕?!她贵为皇后,万金之躯,谁敢伤她?!又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变故,会留下如此触目惊心的印记?!
宜修察觉到她的目光,脸色瞬间一变!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清晰的慌乱、羞耻和被触及最深隐私的痛楚!她猛地抬手,死死地捂住了衣领,将那道疤痕重新掩盖起来,动作快得几乎带风!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年世兰,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拒绝触碰的防御姿态。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愈发猛烈的呼啸声,反而更加凸显了这凝固般的寂静。年世兰看着皇后那单薄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她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再联想到她刚才那番关于庶女、关于影子、关于帝王无情的血泪剖析……一个可怕的、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了她的脑海!
难道……难道纯元皇后的死……和皇后有关?!那道疤痕……是不是与此有关?!皇后她……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不为人知的可怕往事?!她今日的地位和冷静,难道是踩着鲜血和伤痕换来的?!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冰冷,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她看着皇后的背影,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恐惧、疑惑,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怜悯和……难以言喻的敬佩!
原来,皇后并非生来就冷酷无情,她也曾卑微如尘,也曾痛苦挣扎!她今日的冷静、城府、洞察一切,或许都是用血和泪、用无数不为人知的伤痛和屈辱换来的!她是在怎样的绝望和黑暗中,才一步步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她背负着怎样的秘密和枷锁,才能在这吃人的后宫中生存下来,并且稳坐中宫?!
与自己那点因争风吃醋而带来的痛苦相比,皇后的痛苦,恐怕要深沉得多,惨烈得多!自己至少还有兄长的权势可以依仗,有皇帝的恩宠可以炫耀(哪怕是虚幻的),而皇后……她有什么?她只有她自己!和一个看似尊贵、实则危机四伏、需要时刻警惕的凤位!
这一刻,年世兰心中对皇后的所有嫉妒、不满、戒备,都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冲击和共鸣所瓦解、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敬佩,有恐惧,更有一种……仿佛找到同类、找到依靠的奇异感觉。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需要她仰视和对抗的皇后,而是一个同样伤痕累累、在深宫泥沼中挣扎求生的女人!一个比她更坚强、更隐忍、也更……可怜的女人。
“娘娘……”年世兰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与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臣妾……臣妾不知道……您……您也……”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宜修背对着她,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良久,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重新戴上了那副平静的面具,但眼底深处那抹未能完全掩饰的痛楚和脆弱,却让年世兰看得清清楚楚。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疤痕既然已经结痂,何必再揭开,徒增痛楚?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她走到年世兰面前,目光深邃,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妹妹,你只需记住本宫今日对你说的话。在这深宫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想要活下去,活得有尊严,就不能被情爱蒙蔽了双眼,就不能……指望任何人的怜悯。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和我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她看着年世兰,语气加重了几分:“今日你醉了,本宫不怪你。但本宫希望,酒醒之后,你能真正想明白。是继续沉溺在无谓的伤心和嫉妒中,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最终被这深宫吞噬,化为灰烬;还是……擦干眼泪,看清前路,收起那些无用的软肋,为自己,也为你真正在意的人(比如年家),谋一个……或许不那么美好,但至少能活下去、能保全一些东西的未来。”
年世兰怔怔地看着她,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委屈和愤怒,而是混合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醒悟,有震撼,有恐惧,也有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臣妾……臣妾明白了……多谢……多谢娘娘……今日之言,如同当头棒喝……臣妾……永世不忘!”
这一刻,两个身份悬殊、往日多有龃龉的女人,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夜,在这温暖的暖阁之中,完成了一次灵魂的碰撞和短暂的共鸣。信任的壁垒,出现了一道深刻的、不可磨灭的裂痕,而一种基于共同命运认知的、脆弱的同盟,似乎在无声中悄然加固。年世兰对宜修,不再仅仅是出于利益的依赖,更掺杂了复杂的情感因素——怜悯、敬佩,甚至是一丝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绘春适时地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宜修示意她服侍年世兰喝下。汤里加了姜汁,辛辣的味道让年世兰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待她情绪稍微平复,酒意渐消,身上也被暖毯烘得有了些热气后,宜修才吩咐绘春:“雪大路滑,派人用暖轿,多备几个稳妥的奴才,好生送华妃娘娘回翊坤宫。告诉颂芝,好生伺候着,今日之事,若有人敢对外泄露半句,本宫绝不轻饶。”
“是,娘娘放心。”绘春领命,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年世兰。
年世兰起身,裹紧了身上的暖毯,对着宜修,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礼。这一次,不再是敷衍,不再是算计,而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复杂的感激和一种近乎臣服的认同。然后,她在宫女的搀扶下,默默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景仁宫。她的脚步虽然依旧有些虚浮,但背脊却挺直了些,眼神也不再是来时那般狂乱绝望,而是多了一种沉静的、仿佛经历了洗礼般的决然。
宜修独自站在窗边,望着年世兰的暖轿在太监们的簇拥下,消失在茫茫雪夜中,久久不语。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雪,依旧在下,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也掩盖了今夜这场不为人知的、深刻改变了两人关系的谈话。但有些东西,一旦被触动,便再也无法回到原状。这深宫的风云,又因此添了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