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景泰三年的初夏,连绵阴雨己经下了半月。
青山村坐落在苍莽青山的褶皱里,百十户人家的土坯房被雨水洗得发亮,泥路上的车辙里积着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常聚着纳凉的村民,如今却只有几个身披蓑衣的孩童在泥水里踩水玩,笑声惊起檐下躲雨的燕子。
林家是村里的采药人家,林奶奶靠着祖传的半本医书配药,林父上山采草药、林母在家晾晒炮制维持生计。
院子东头搭着好几排竹架,常年晾晒着各种草药,空气中总飘着淡淡的药香。
林等等家的院坝用青石铺就,地面还算干爽。
她蹲在屋檐下,鼻尖萦绕着艾草与泥土混合的清香,手里拿着根沾了薄荷汁的细竹枝,正对着兄长林铁柱的胳膊坏笑。
这姑娘生得极是灵秀,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时会弯成月牙儿,眼睫又密又长,眨眼间像有蝴蝶在扇动翅膀。
鼻梁小巧挺首,鼻尖微微泛红,许是被雨雾打湿的缘故。
嘴唇是天然的粉樱色,嘴角总带着点俏皮的弧度,透着股无忧无虑的鲜活气。
因着出生时难产,一家人在产房外焦灼等待了六个时辰才迎来她的降生,所以奶奶为她取名“等等”。
“哥,别动,就差最后一笔了。”
她指尖灵活地勾勒,竹枝在黝黑的臂膀上划出浅绿痕迹,不多时便出现一只歪歪扭扭的小乌龟,龟壳上还特意点了七颗圆斑。
这手艺是她跟着奶奶学的,家里的草药就是她最好的颜料。
村里孩子磕磕碰碰总爱找她,说她的草药汁比镇上药铺的药膏管用。
林铁柱蹲在妹妹旁边,肩宽背厚的身子微微往右腿偏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毛边,左腿裤管下的脚踝处隐约露着浅褐色旧疤。
他龇牙咧嘴地抽着气,肌肉紧绷却不敢真动。
他这妹妹自小就跟着爹娘上山认草药,三岁能辨蒲公英,五岁会采金银花,如今十五岁的年纪,己经能帮着家里分拣草药,还能给邻里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村里谁见了都夸林家这丫头养得好,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光。
“等会儿让娘看见,准得说你又胡闹。”
林铁柱瓮声瓮气地抱怨,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妹妹认真的侧脸上。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青丝用根桃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雨雾打湿贴在皮肤上。
阳光偶尔透过云层洒下,落在她发梢竟泛着层淡淡的金光,衬得她眉眼越发清亮。
“娘才不会说我。”
林等等放下竹枝,得意地扬起下巴,杏眼里满是狡黠。
她的睫毛又轻轻扇了扇,像是在盘算着什么调皮主意,“这是用薄荷汁调的,能消炎止痛,比镇上药铺卖的药膏管用多了。”
她说着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林铁柱的胳膊,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口气,“怎么样,是不是凉飕飕的?”
林铁柱猛地缩胳膊,因左腿不便,身子不自觉晃了晃,疼得嘶了声又笑起来:“你这丫头!
一天到晚追鸡赶狗的,比小子还野。
昨天二柱哥被马蜂蛰了,你也是往他胳膊上画小老虎,害得他被媳妇笑了半天。”
他看着妹妹噘起嘴的模样,再多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林母端着刚晒好的草药走进来,围裙上还沾着草屑。
“你们兄妹俩又在捣鼓啥?”
她嗔怪地瞪了林等等一眼,眼里却满是笑意,“隔壁王爷爷刚才还来问,说你配的治风湿的药膏用完了,让你有空再调些。”
林母一边说着,一边拿手帕擦了擦林等等的脸颊:“快别玩了,你奶奶刚才还念叨着想喝你煮的薄荷水呢。”
“知道啦娘。”
林等等蹭了蹭母亲的手心,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等雨停了我去采些苍术,再配上家里的艾叶就行。”
她自小就对草药有种天生的亲近感,那些在别人看来枯燥的医书,她翻几遍就能记住,偶尔盯着书页上的上古符文时,眼里会闪过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仿佛那些文字能唤醒她深处的记忆。
奶奶常说这是林家祖传的本事,靠着采药认药,祖上也曾出过有名的大夫。
林父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蓑衣上往下滴水,他抖了抖雨珠笑道:“咱们等等可是村里的小神医,前儿张阿婆的咳嗽,不就是你几副草药治好的?”
他把锄头靠在墙角,接过林母递来的粗布巾擦着脸,“咱家世代靠采药为生,你爷爷当年就是附近有名的采药人,可惜……”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下午雨小了我去后山看看,听说那里长了不少新鲜的艾草。”
“爹小心些,后山湿滑。”
林等等连忙叮嘱,想起奶奶常说后山云雾深处有珍稀药材,只是山路险峻,寻常采药人不敢深入。
她说话时,阳光恰好穿透云层,一缕金光落在她发间,让那双杏眼更显得流光溢彩。
这时屋里突然传来奶奶的咳嗽声,起初是断断续续的轻咳,很快变成撕心裂肺的喘息,听得人心头发紧。
林等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那双灵动的杏眼此刻盛满了担忧,转身就往屋里跑。
土炕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奶奶蜷缩在蓝布被褥里,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刻脸色蜡黄得像枯树叶,嘴唇泛着青紫色。
林母连忙跟进屋,伸手探了探婆婆的额头:“娘早上还好好的,刚才还念叨着‘咱们等等最乖了,等病好了教她认药草图谱’呢。”
林等等快步走到炕边,伸手搭上奶奶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象虚浮散乱,与她在祖传医书里见过的任何病症都不同。
她皱着眉掀开奶奶的眼皮,平日里总是含笑的杏眼此刻锐利如锋,透着股不容置疑的专注。
“我去给奶奶熬止咳的汤药!”
林铁柱转身就要往外冲,被林等等一把拉住。
“不用了哥。”
她声音有些发颤,眼里却透着一股坚定,“我刚才在院子里听王婶说,村里好几户老人都这样,像是中了瘴气,怕是寻常法子不管用。”
院门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村长披着蓑衣走进来,花白的胡子上挂着水珠:“等等丫头,你奶奶也这样了?”
他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个疙瘩,“村西头的刘老栓今早没挺过去,这怪病来得邪乎,我己经让人去镇上报官了,就是不知道官府啥时候能派人来。”
林父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这鬼天气下了半月,山里的瘴气都飘进村了,咱家采了一辈子药,也没见过这么邪门的病。”
林等等望着炕上气息奄奄的奶奶,眼眶泛红却语气坚定:“医书上说迷雾林深处有千年灵芝,能治百毒瘴气。
奶奶等不起了,我去采来试试。”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燃烧。
“万万不可!”
林父猛地站起身,烟锅在鞋底磕得邦邦响,“那林子是禁地,你爷爷年轻时候为了采一株救命药进去,就没出来过!
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林母也拉着女儿的手掉眼泪:“等等听话,咱们等官府来人,等雨停了再想办法,你可不能出事啊。”
“等等,迷雾林太危险了,你不能去,要去也是我去!”
林铁柱也不赞成妹妹去冒险。
屋檐下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瓦片发出沙沙的声响。
林等等看着奶奶痛苦的模样,又想起村里老人一个个倒下,攥紧了拳头:“娘,爹,我从小跟着你们上山采药,熟悉山路,会没事的。”
“哥,你的腿……进山不方便,就在家里好好照顾爹娘和奶奶。”
她转身从墙角背起小药篓,往里面塞了把晒干的艾草和硫磺,那双杏眼里闪烁着决绝的光,“我带了驱蛇虫的药,日落前一定回来。”
说完不等家人再劝,她推开院门冲进了雨幕,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深山的小径上。
院坝里只剩下竹枝上残留的薄荷清香,与屋檐滴落的雨水声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母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等等啊,你可得平安回来,娘还等着你给我画小乌龟呢……” 而此刻林等等奔跑的身影上,发间那缕金光仿佛随着她的脚步,悄然融入了朦胧的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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