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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发表时间: 2025-10-15

十字路口的绿灯像一个迟来的赦免,瞬间点燃了整个世界的喧嚣。

车流滚滚,人潮如蚁。

林羡蹲在路边,肩膀剧烈地抖动,像一片被狂风蹂躏的叶子。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试图用黑暗隔绝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眼泪无声地淌过脸颊,滴落在她崭新干净的校服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什么都记得。

记得那片会呼吸的草原,记得万蛇窟里黏腻的腥风,记得谢无咎按着她后颈时滚烫的体温。记得他用剑骨熔炼的指环,记得混元镜碎裂时他眼中熄灭的光,记得北境雪原上那句轻得像雪崩的“我要的,你永远给不起”。

她甚至记得沈如晦最后抵着她额头时,那声疯魔又解脱的叹息。

她带着两个世界的记忆,带着满身还不清的血债与情债,被硬生生地塞回了十七岁的躯壳里。

而那个让她不惜归墟一切的人,就在街对面,眼尾的朱砂痣依然灼灼,却用一种看待陌生人的礼貌眼神,将她凌迟。

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化作一片嗡鸣的背景音。林羡的意识像被抽离,漂浮在半空,冷漠地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痛哭的少女。

真可笑。

航天材料学博士,能解析万物粒子的星核宿主,杀伐决断的冰宫之主,最后却成了这副鬼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同学,你没事吧?是不是跟家里人走散了?”

一个温和的女声在她头顶响起。

林羡猛地抬头,满是泪痕的脸撞进一双担忧的眼睛里。那是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阿姨,眼神里满是善意。

她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烧红的炭,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她已经太久没有和这个世界的人正常交流过了。她的语言系统,还停留在用剑气和灵压沟通的修仙界。

“钱包丢了?还是……需要我送你回家吗?”女警看她不说话,语气更加温柔。

回家……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刺进林羡混沌的脑海。

她还有一个家。

她慢慢站起身,双腿因为蹲了太久而阵阵发麻。她朝着女警,笨拙地鞠了一躬,然后一言不发,凭着身体里残存的肌肉记忆,朝着某个方向踉跄走去。

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家奶茶店。

她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住那个叫谢无咎的少年,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折柳剑,记不记得那场没能完成的大典。

可她不能。

系统说,愿你此生,不再归墟。

这或许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

钥匙***锁孔,转动。

“咔哒”一声,门开了。

玄关传来熟悉的饭菜香味,客厅里,电视机正播放着聒噪的晚间新闻。穿着围裙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看见她,嗔怪道:“羡羡,今天怎么这么晚?学校补课了?快去洗手,你爸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父亲从沙发上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报纸的角落微微卷起。“回来了?赶紧吃饭,菜要凉了。”

一切都和十年前的某个傍晚,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温暖,平静,琐碎。

却像另一个世界的幻阵,让她无所适从。

林羡站在玄关,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雕像。她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切,鼻尖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她回来了。

却也永远地,回不去了。

“愣着干嘛呀,这孩子。”母亲走过来,伸手想摸她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林羡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母亲的触碰。

她身上沾了太多血,太多亡魂,她不配触碰这份温暖。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林a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多伤人。她低下头,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我先回房间了。”

她逃也似的冲进自己的卧室,反手锁上了门。

房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书桌上堆满了高考模拟卷,墙上贴着一张元素周期表,衣柜门上挂着明天要穿的蓝白色校服。

她走到书桌前,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物理公式和化学方程式。

曾几何时,这些是她世界的全部。她曾为了一个最优解,在实验室里熬上三天三夜。她以为宇宙的尽头就是那些冰冷的定律和数据。

直到那缕幽蓝的火焰舔上她的指尖。

直到那个人用自己的剑骨,为她铸了一对刻着名字的指环。

林羡拉开校服的拉链,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一枚小小的红痣,像一滴凝固的血,安静地烙印在皮肤上。

不是朱砂痣,也不是星核。

是归墟的尽头,是那把折柳断剑穿透她和沈如晦时,留下的最后一道疤痕。

它在提醒她,那不是一场梦。

她真的,亲手杀死了爱她的人,也杀死了她爱的人。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林羡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日子,林羡成了一个透明人。

她按时上学,按时放学,沉默地穿行在喧闹的校园里。她会认真听讲,把每一个公式都记得分毫不差,却再也找不回当年对知识的狂热。

她的灵魂像被那场北境的大雪冻住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她刻意绕开高三(七)班的走廊,刻意避开所有篮球场,刻意在食堂人最多的时候去打饭。

她在躲着那个叫谢遇的少年。

是的,在这个世界,他不叫谢无咎,他叫谢遇。一个温柔又普通的名字。

她从同学的闲聊中得知,他是隔壁七班的班长,成绩顶尖,性格有些冷淡,是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

林羡每次听到他的名字,心脏都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听,不去看不去问。

她告诉自己,谢遇不是谢无咎。

谢无咎已经死在了她剑下,死在了那片雪原,死在了星渊闭合的瞬间。眼前的这个少年,只是一个有着相同容貌的陌生人。

他有他的人生,他的未来,他的爱人。

而她,只是一个背负着罪孽的孤魂,不该去打扰。

可有些东西,不是她想躲就能躲开的。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林羡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批改卷子。回来时,她的课桌上,多了一截柳条。

那柳条还带着新鲜的绿意,被人用极巧的手法,编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林羡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手法,和谢无咎当年在云梯下,为那个被踩碎糖人的小女孩重新粘好翅膀时,一模一样。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像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她猛地环顾四周,教室里安安静静,所有人都埋头在书本里。她看不出任何异常。

是巧合吗?

还是……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她心底疯长,又被她死死按了下去。

她拿起那截柳条,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她想把它扔掉,可那蝴蝶的翅膀仿佛有千钧重,她怎么也松不开手。

最终,她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将它塞进了笔袋的最深处。

从那天起,怪事接连不断。

她的保温杯里,偶尔会莫名多出几片清香的茶叶,那味道像极了玄霄道宗后山独有的雪顶松针。

下雨天,她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头顶就多了一把黑色的雨伞,等她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她的抽屉里,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东西。一颗打磨光滑的鹅卵石,一片风干的枫叶,甚至还有一张画了简笔画的便签纸,画的是一把小小的剑,剑柄上,潦草地写着两个字——

折柳。

林羡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些东西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从那个被她亲手埋葬的世界里延伸出来,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住。

是他在捉弄她吗?

不,不可能。他根本不记得她。

那是谁?沈如晦?他不是已经……

林羡不敢再想下去。未知的恐惧和压抑的思念,像两只巨兽,日夜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决定去问个清楚。

哪怕是自取其辱,哪怕是捅破自己最后一点可悲的幻想,她也要一个答案。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

林羡在操场上找到了谢遇。他正和几个男生打篮球,穿着白色的T恤,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每一次跳跃、投篮,都引来场边女生一阵阵压抑的尖叫。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挺拔而富有力量感的轮廓。

他看起来那么鲜活,那么真实,那么……遥远。

林羡站在人群外,手心一片冰凉。她准备了一肚子的开场白,什么“同学,我好像见过你”,什么“这个东西是不是你掉的”。

可当终场的哨声响起,谢遇抱着篮球朝她这个方向走来时,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走得很近,身上带着运动后淡淡的汗味和阳光的味道。他停在她面前,微微垂下眼,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她苍白而紧张的脸。

“同学,”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礼貌的疏离,“你站在这里,是……有事吗?”

轰——

林羡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种语气。

和那天在奶茶店里,一模一样。

他真的,彻彻底-底,不记得她了。

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她像一个溺水的人,被捞上岸,又被狠狠一脚踹回了冰冷的海里。

原来,那些柳条,那些茶叶,那些画,都只是她一个人的臆想。

是她疯了。

“我……”林羡张了张口,喉咙干得发疼,她能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我……认错人了。”

她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不敢回头,不敢看他脸上可能会有的疑惑或者嘲讽。她只想逃,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她狼狈地抬头,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是谢遇。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了上来,就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还保持着想要拉住她的姿势。

“你……”林羡惊魂未定。

他却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片翻涌着暗流的深海。不再是礼貌和疏离,而是一种……沉痛的探寻。

“你跑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许多。

林羡被他问得一愣。

他忽然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伸到她面前。

那截干净白皙的手腕上,有一道极其浅淡的疤痕,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疤痕,是一个指环的形状。

林羡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不知道你是谁。”谢遇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困扰了他很久的事实。

“但是,从我记事起,我就在做同一个梦。”

他的目光锁住她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我梦见一场很大很大的雪,雪地里插着一把断了的剑。”

“我梦见一个穿着火红嫁衣的背影,跪在雪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还梦见……有人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喊一个名字。”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林羡。”

他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那个背影,是你吗?”

那个背影,是你吗?

六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撬开了林羡尘封的记忆冰库,霎时间,万千画面夹杂着刺骨寒风呼啸而出。

是她。

怎么可能不是她。

玄霄宗,道侣大典,满堂红绸映着她惨白的脸。她亲手将星核粒子打入混元镜,听着它轰然碎裂,看着那道流光击中他眉心,把他眼里的光,连同她自己的灵魂,一并击碎。

雪地里,她穿着那身被他心口血染红的嫁衣,跪在地上,对着他决绝的背影,哭得肝肠寸断。

原来,他忘了所有前因后果,却唯独记住了她最狼狈不堪的模样。

像一个烙印,灼在他支离破碎的梦境里。

林羡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无法呼吸。希望与绝望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该怎么回答?

承认吗?然后告诉他,你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是林羡,我曾是你的妻,也是亲手毁了你、逼你堕入魔道、最后与你同归于尽的仇人?

她不敢。

那真相比一把刀子更锋利,会把他此刻仅存的一点点对过往的朦胧向往,彻底剜得血肉模糊。

而她,早在星渊闭合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再伤害他一次的资格。

“我……”她的嘴唇翕动,吐出的音节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你……认错人了。”

她重复了五分钟前才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在用钝刀割自己的喉咙。

说完,她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猛地转身,又想逃。

这一次,手腕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死死钳住。

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别走。”

谢遇的声音不再清朗,而是带上了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偏执与疯狂,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很久,终于嗅到自由气息的野兽。

“你别再跑了。”

他从身后逼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另一个坚实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不再是那个礼貌疏离的校草谢遇。

这一刻,他是谢无咎。

那个会用红线把他们的名签绑在一起,会在万蛇窟里把她死死按在怀里,会为了她一步一叩首求上三千阶的,偏执、疯狂、爱她入骨的谢无-咎。

林羡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你看着我。”他命令道,另一只手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

四目相对。

他的瞳孔漆黑如墨,里面翻涌着她熟悉的风暴。困惑、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祈求。

“为什么?”他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你为什么要哭?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哭?”

林羡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她无法回答。

他靠得更近,额头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呢喃,又像恶鬼的低语。

“我的梦里,不止有雪,不止有断剑。”

“我还梦见一双手,在冰冷的剑身上,一遍一遍地刻字。”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双手上,“那双手,很像你的手。”

“我还梦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谢无咎,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还梦见……一枚戒指,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他的手指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的皮肤,仿佛在寻找什么,“那枚戒指,戴在了你的手上。”

他每说一句,林羡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那些被她深埋的过往,那些她以为只有自己记得的细节,原来一直都藏在他的潜意识里,夜夜折磨着他。

他不是忘了,他只是病了。

病到记忆碎裂,只能在梦里,窥见那些属于他们的,血淋淋的真相一角。

“回答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那是一种极致的委屈和茫然,“你到底是谁?我们……到底发生过什么?”

周围开始有学生注意到这里的拉扯,投来好奇的目光。

林羡知道,她不能再这样跟他纠缠下去。

她更不能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个疯子一样,剖开自己血肉模糊的内心。

必须让他放手。

用最快,最有效,也最残忍的方式。

林羡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直视着他的眼睛。她逼回了所有眼泪,脸上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刻意的厌恶。

“同学。”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冰锥落地。

“你有病就去治。”

谢遇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眸,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先是剧烈震荡,随即归于死寂。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林羡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冷酷的面具,心脏却像被这几句话反噬,绞得生疼,“你说的那些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看到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熄灭了。

像是那年大典上,混元镜碎裂时,他眼中熄灭的光。

一模一样。

“你再纠缠我,我就报警了。”

她甩开他的手,这次,他没有再抓住。

那只滚烫的手无力地垂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林羡转身,没有再跑,而是一步一步,决绝地离开。她没有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冲回去抱住他,告诉他所有真相,然后看着他们一起,再一次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像一把淬毒的利刃,死死钉在她的背上。

直到她拐过教学楼的转角,那道视线才终于消失。

林羡双腿一软,整个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化作一阵阵剧烈的、无声的抽噎。

对不起。

谢无咎,对不起。

我宁愿你以为我是个疯子,也不要你记起我这个罪人。

……

另一边,篮球场上的人已经散尽。

谢遇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

晚风吹过,扬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空洞的眼。

有病就去治。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环形疤痕。

原来,真的是他疯了吗?

那些纠缠了他十多年的梦,那些深入骨髓的悲伤和心痛,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想?

那个女孩眼里的惊恐、悲伤,还有那无法抑制的眼泪,也都是假的吗?

不。

不对。

谢遇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个正常的、不认识他的人,在被陌生人纠缠时,第一反应会是恐惧、愤怒,或者报警。

但绝不会是……那样深沉的、仿佛要将人溺毙的悲伤。

她在撒谎。

她认识他。

而且,他们之间的过往,一定沉重到她不敢承认,不敢面对。

一股从未有过的执拗从心底升起,像一棵破土而出的黑色藤蔓,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在梦里不是。

现在,更不是。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帮我查个人。”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寒意。

“A大,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大一新生。”

“名字……应该叫林羡。”

他挂掉电话,抬头看向女生宿舍楼的方向,那里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漆黑的眼眸里,那点被女孩绝情话语扑灭的火苗,重新燃了起来。

这一次,不是祈求的微光。

而是燎原的野火。

林羡,不管你藏着什么秘密,不管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都会把你,一点一点,全部挖出来。

我们之间的这笔账,还没算完。

林羡在宿舍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四肢都变得麻木僵硬,她才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回到自己的床位,拉上床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亮和声音。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

她脱力般躺下,将脸埋进枕头里,贪婪地呼吸着那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可脑海里,谢遇那张写满痛苦和茫然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她又一次,亲手把他推开了。

用最伤人的方式。

她知道,以谢无咎的性格,他绝不会善罢甘甘休。他一定会去查她,接近她,想尽一切办法撬开她的嘴。

而她,除了躲,除了用更刻薄的话语去刺伤他,还能做什么?

心口那枚朱砂痣的位置,隐隐作痛。

那是星核留下的最后印记。

它提醒着她,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解析万物、逆天改命的林博士。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和无尽悔恨的普通女孩。

她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沈如晦也跟了过来,这个手无寸铁的谢遇,该怎么应对那个疯子?

一想到沈如晦,林羡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寒。

那个男人,用最温柔的语调,做着最残忍的事。他毁了阿吾,毁了她,也毁了他自己。

如果他也在这个世界……

林羡不敢再想下去。

疲惫和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蜷缩在被子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就在这时,床帘外,室友探进一个头来,小声说道:“林羡,你睡了吗?楼下有人找。”

林"羡"心脏猛地一跳。

是他?

他这么快就追到宿舍楼下了?

“谁啊?”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不认识,”室友的语气有些兴奋,“一个超级大帅哥!说是学生会的,来给你送新生入学资料的。”

学生会?

林羡皱起眉,她的入学资料早就领齐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床帘下了床。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她走到宿舍楼门口,远远地,就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不是谢遇。

林羡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失落。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色风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温润儒雅。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正低头看着手机,路灯的光晕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看起来像一幅安静的画。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朝林羡微微一笑。

那笑容,礼貌、温和,却让林羡如坠冰窟。

“林羡同学?”他开口,声音像大提琴一样悦耳。

林羡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这张脸,她太熟悉了。

就算烧成灰她也认得。

沈如晦。

不,不对。眼前的男人比她记忆里的沈如晦要年轻一些,眉眼间的阴鸷之气被完美的掩盖在温文尔雅的表象之下,看起来更像一个无害的学者。

“你好,我是我们院新来的辅导员,我叫沈晖。”男人朝她伸出手,笑容无懈可击,“你的入学档案里有几项信息缺失了,需要你过来补填一下。”

沈晖。

沈如晦。

林羡看着他伸出的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就是这只手,曾用锁魂链扣住她,曾强行将阿吾的记忆灌入她识海,也曾在北境雪原,抱着那个由星核粒子化成的婴儿,对她进行最残忍的胁迫。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真的来了。

他不仅来了,还换了一个身份,一个可以轻易接近她、掌控她全部信息的身份——辅导员。

林羡没有去握那只手,她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

“沈老师,你好。”

沈晖脸上的笑容不变,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无礼。他自然地收回手,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她。

“就在这里填吧,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

林羡接过文件袋,指尖冰凉。

她垂下眼,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向那份所谓的“档案”。

上面罗列着姓名、籍贯、家庭住址……还有一项,是“过敏史”。

在“过敏史”那一栏后面,被人用红笔,轻轻画了一个问号。

林羡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过敏史,是她和沈如晦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当沈如晦把她当成阿吾的替身时,曾亲手为她做过一道桃花糕。那是阿吾生前最爱的点心。

可他对桃花过敏。

那天,她吃下桃花糕,浑身起了红疹,呼吸困难,几乎休克。

沈如晦抱着她,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态,他通红着眼,一遍遍地问她:“你为什么不说?阿吾她……从来不对桃花过敏。”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她不是阿吾。

而此刻,这个一模一样的问题,被他用一个红色的问号,重新摆在了她的面前。

他在试探她。

他在确认,眼前的这个林羡,到底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林羡”。

林羡握着笔的手,微微收紧。

她抬起头,迎上沈晖镜片后那双带笑的眼睛,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毒蛇般的冰冷和审视。

“沈老师,”她也笑了,笑得纯然又无辜,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对老师充满尊敬的学生,“我的档案有什么问题吗?”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过敏史”那一栏后面,清晰而流畅地写下了两个字。

“无。”

写完,她将文件递还给他,笑容不变:“好了,老师。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先上去了。”

沈晖接过文件,目光落在那个“无”字上,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镜片反射着路灯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情绪。

“没有了。”他点点头,语气依旧温和,“早点休息,林羡同学。以后有什么学习上或者生活上的困难,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特意在“生活上”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那是一种宣示,一种警告。

林羡朝他礼貌地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一步都没有停留。

直到走进宿舍楼,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才消失。

林羡靠在门后,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赌对了。

沈如晦从来不是一个会把希望寄托于来世的人。他是一个控制狂,一个偏执到极致的疯子。

星渊没有杀死他。

他用某种方法,跟着她,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

而且,他也失去了大部分记忆。

否则,他不会用“过敏史”这种方式来试探她。他只会直接把她绑走,继续他那套“替身”的戏码。

现在的局面,是敌在明,我在明,但彼此都假装在暗处。

他们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比拼的是谁先露出马脚。

而她最大的软肋,那个唯一能让她露出马脚的人……

林羡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谢遇那张痛苦的脸。

不行。

绝对不能让沈晖发现谢遇的存在。

以沈晖对她的占有欲,一旦知道谢遇是她心里的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谢遇下手。

在这个没有灵力、没有修为的世界,谢遇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斗不过沈晖的。

林羡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绝望的修仙界,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不。

林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一样了。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接受命运的棋子。

她拥有完整的记忆,她知道沈晖的弱点,知道他内心最深的恐惧是什么。

而谢遇……

虽然他忘了过去,但他正在努力地寻找真相。他不再是那个被她保护在身后的少年,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与她并肩。

她不能再把他推开了。

推开他,等于把他置于一个更危险的境地——一个对沈晖毫无防备的境地。

她必须改变策略。

她要待在沈晖身边,摸清他的底牌,看他到底还记得多少,想做什么。

同时,她也要想办法,安抚住谢遇那只即将失控的“野兽”,让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两线作战。

腹背受敌。

林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真好。

这场该死的游戏,又重新开始了。

而她这个玩家,除了奉陪到底,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