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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屋的旧木床

发表时间: 2025-10-16
行李箱沉默地立在房间角落,像一块搁浅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礁石。

沈听檀躺在老屋的旧木床上,身下的棕绷床垫发出熟悉而轻微的“吱嘎”声,回应着她每一次不安的辗转。

夜,深邃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城市里那种无孔不入的、由无数车辆和霓虹共同谱写的低频噪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轰鸣的寂静。

这寂静是有重量的,压在她的耳膜上,心跳声便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面被胡乱敲响的鼓。

白日里舟车劳顿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漫过西肢百骸,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片被暴风雨席卷过后、只剩下狼藉与亢奋的沙滩。

一幕幕不愿回顾的画面,不受控制地轮番上演——上司冰冷而不带任何感***彩的辞退通知,同事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有那个人最后一条简短决绝的微信消息……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针,反复刺戳着她敏感脆弱的神经。

她试图数羊,却数成了不断弹出的邮件通知;她试图深呼吸,却吸满了这老屋里独有的、混合着陈旧木料、淡淡樟脑以及阳光晾晒过后的棉布味道的气息。

这气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安全感。

就在她又一次烦躁地翻身,面对着一片模糊的、透进些许微光的窗户时,她听到了。

“吱——呀——”极其细微,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节奏,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那不是年久失修的、刺耳的噪音,而是一种被岁月和无数次温柔的踩踏打磨得圆润、几乎成了这老屋一部分的呼吸声。

缓慢,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是奶奶温故的脚步声。

沈听檀立刻僵住了身体,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她像小时候做了错事怕被大人发现一样,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脚步声在楼梯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继续响起。

“吱——呀——”,一声,又一声,不疾不徐,沿着走廊,最终停在了她的房门外。

没有敲门。

门轴发出比楼梯更为沉闷的“嘎达”一声,被极轻、极缓地推开了。

一道狭长的、昏黄的光线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个倾斜的光斑。

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被这光线勾勒出一个温暖的轮廓。

沈听檀屏住呼吸,保持着面朝窗户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几秒,带着审视,更多的是了然。

然后,是碗底轻轻触碰床头柜木质表面的细微声响,“嗒”。

一股无法形容的、质朴而霸道的香气,立刻蛮横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那是小麦粉被充分揉捏、醒发后,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最本质的麦香;是土鸡蛋被热油煎炸后,边缘形成焦脆金边所释放出的浓郁蛋香;是几根翠绿的小白菜被滚水烫过后的清新蔬菜香;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那用自家熬制的、澄澈金黄的鸡油,爆香了细细的葱花后,冲入滚烫面汤所激发出的、画龙点睛般的、灵魂性的油香。

是手擀面。

一碗卧了荷包蛋的手擀面。

这香味,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和情感的闸门。

多少个深夜,她伏案加班,靠冰冷的速食和外卖果腹时,魂牵梦绕的,就是这一口味道。

这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这是“家”的味道,是无论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只要回来,就能被无条件接纳和抚慰的味道。

脚步声再次响起,奶奶没有立刻离开。

她走到窗边,动作轻柔地将那扇因为下雨而关了一下午的窗户,推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夜晚微凉的、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空气流了进来,稍稍冲淡了房间里浓得化不开的面香和她带回来的、那股属于远方的焦虑气息。

“夜里气凉,透透气,脑子能清爽些。”

奶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不高,却像这夜色本身一样,具有强大的渗透力,清晰地传入沈听檀的耳中。

伪装被彻底识破了。

沈听檀慢慢地,带着一丝难堪和如释重负,睁开了眼睛,转过身来。

温故奶奶就站在床边,昏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沉静的、如同老树根系般安稳的轮廓。

“奶奶,”沈听檀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干涩,和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我……吵到您了?”

“这老房子,喘口气儿它都知道。”

温故奶奶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朝床头柜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趁热吃。

在外面,吃不到这口。”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平静的陈述。

沈听檀撑着身体坐起来,靠在那有些硌人的、老式木床的床头上。

她伸出手,端起了那只厚重的、外面带着粗糙青釉的陶碗。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首蔓延到心里,烫帖着她冰凉的掌心。

碗里,汤汁清亮,绝非敷衍的刷锅水。

根根分明、粗细均匀的手擀面安静地卧在汤底中,呈现出一种柔韧的米白色。

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覆盖在面上,蛋白边缘焦酥,中心的蛋黄却仍是溏心的,用筷子一戳,浓稠金黄的蛋液便会缓缓流出,与汤汁融为一体。

几根碧绿的小白菜恰到好处地点缀在一旁,像初春刚探出头来的嫩芽。

她拿起放在碗边的木筷,挑起几根面条。

面条极有韧劲,入口爽滑,麦香十足。

喝一口汤,鸡油的丰腴、葱花的焦香、面汤本身的清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温暖妥帖地抚慰着她空置了许久、早己被咖啡和外卖折磨得麻木的胃。

那颗溏心荷包蛋,更是将这种满足感推向了顶峰。

她埋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吃得很快,近乎狼吞虎咽。

仿佛通过这机械的咀嚼和吞咽,就能将胸腔里那股无处宣泄的憋闷和委屈也一并吞下去,消化掉。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那股冰冷的空虚感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她放下碗,满足地、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小虫的鸣叫。

“工作上不顺心了?”

温故奶奶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准确地击中了沈听檀试图掩盖的核心。

该来的,总会来。

沈听檀蜷起手指,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旧棉被上细小的线头。

“嗯。”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避重就轻,“项目没做好,不想在那儿待了。”

“人活着,就没有容易的时候。”

奶奶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道理,“树挪死,人挪活。

待着不痛快,回来就回来了。”

这话说得太轻巧,太不痛不痒。

沈听檀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被浇上了一勺油。

她猛地抬起头,尽管知道黑暗中奶奶未必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

“不是不想待了,奶奶!”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带着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尖锐,“是他们不需要我了!

是我被人像扔垃圾一样扔出来了!

我那么多年的努力……全都成了笑话!”

话语冲口而出,带着积压了数月的愤怒、不甘和自我怀疑。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拼命忍住,不让它们掉下来。

在这位一生平静、似乎从未被外界风雨惊扰过的老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失败和狼狈,让她感到无比的难堪。

温故奶奶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因为她激动的语气而流露出任何惊讶。

首到沈听檀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重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时,她才缓缓开口。

“垃圾?”

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嘲弄,不知是针对这个词,还是针对说出这个词的那些人,“能把自己饿死在电脑前,就为了画好一张图的人,能是垃圾?”

沈听檀猛地一怔,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奶奶的轮廓。

那是她刚工作第一年,为了赶一个极其重要的设计方案,连续熬了三个通宵,最后低血糖晕倒在自己租住的公寓里,幸好被合租的室友发现送医。

这件事,她只在一次和奶奶的通话中,当做“奋斗事迹”略带炫耀地提过一句,之后便再未说起。

她以为奶奶早就忘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奶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块沉重的压舱石,试图稳住她这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有的鸟叫声亮,飞得却不高。

有的鸟不爱叫唤,翅膀却硬实。

你是什么鸟,你自己心里得有个掂量,不能光听别的鸟怎么叫。”

这比喻朴素得甚至有些土气,却像一记闷锤,敲在了沈听檀的心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奶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伸出手,不是抚摸她的头,也不是拍她的背,而是将她放在被子外、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抖的手,轻轻地、却坚定地塞回了微凉的薄被里,又仔细地帮她掖了掖被角。

这个动作,自然而熟悉,瞬间将她拉回到了无数个童年的夜晚。

“天塌不下来。”

奶奶站起身,木质地板再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回应她的动作,“就算塌下来,还有这老房子的房梁先顶着。”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

“睡吧。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槐花该落还是要落,面条该吃还是要吃。”

说完,她轻轻带上了房门。

那道昏黄的光线消失了,房间重新陷入了一片属于夜的、纯粹的黑暗与宁静之中。

沈听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胃里的温热还在持续散发着能量,奶奶那句“你是什么鸟,你自己心里得有个掂量”和“天塌不下来”的话,反复在她脑海里回响。

窗外的虫鸣似乎也变得不再烦人,反而成了这寂静夜晚的一部分。

老屋依旧在静静地呼吸,木料偶尔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咔哒”声。

泪水,终于还是顺着眼角滑落,无声地浸入了有些发硬的枕头。

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委屈和绝望,里面混杂了一种奇异的、被理解了的释然,和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力量。

她翻了个身,面向着窗户。

透过那方小小的玻璃,能看到被切割成西边形的、深邃的夜空,以及一两颗倔强地穿透城市光污染、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星星。

是啊,天塌不下来。

她闭上眼睛,这一次,沉重的眼皮终于缓缓合拢。

疲惫如同温暖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模糊地想,明天,或许可以去看看奶奶是怎么揉面、怎么擀出那根根分明、柔韧无比的面条的。

老屋的呼吸,悠长而平稳,伴着她,沉入了一个久违的、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