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日本占领区的核心。
夜色中的“梅机关”更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军事堡垒,而非什么机关驻地。
高墙电网,探照灯的光柱冷酷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持枪哨兵的身影在明暗交界处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来接林默的并非普通轿车,而是一辆军用的黑色丰田卡车,车厢封闭,副驾上坐着一名面色冷硬的日本军曹。
这与其说是接,不如说是押送。
林默坐在颠簸的车厢里,面色平静,但内心的警报己经飙升至最高级别。
他穿着原身最好的一套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努力维持着一个即将踏入“上流社会”的纨绔子弟该有的兴奋与忐忑。
然而,他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运转,复盘着他所能记起的关于“梅机关”的一切档案细节。
梅机关:1939年成立,影佐祯昭为机关长,实际成立于38年底,雏形己现。
核心任务:扶植、控制汪伪政权,并对华中地区进行特务统治。
机关内派系复杂,有军部、外务省、特高课等多方势力……卡车驶过重重哨卡,最终在一栋西式与和风混合的建筑前停下。
这里看不到百乐门的霓虹,只有冰冷的石墙和严肃的卫兵。
所谓的“小礼堂”实则是一个宽敞的和式大厅,纸拉门敞开,露出院内精心打理却透着肃杀之气的枯山水庭院。
厅内己经聚集了十几个人。
除了几名穿着和服的日本军官和文官,更多的是一些面色惶恐或带着谄媚笑容的中国人——商人、小政客、学者。
他们是所谓“帝国最真诚的朋友”,实则是在刺刀下挣扎求存,或被利诱而来的合作者。
南造次郎坐在主位一侧,手臂上缠着绷带,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
看到林默进来,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仿佛昨天在霞飞路差点丧命的人不是他。
“林君!
欢迎欢迎!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他亲自起身相迎,表现得无比礼贤下士。
这一幕立刻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中国合作者们看向林默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好奇、嫉妒,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
林默立刻进入状态,受宠若惊地快步上前,九十度鞠躬:“南造先生!
您太客气了!
您受伤了还亲自招待,晚辈实在惶恐!”
“一点小伤,无妨。
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南造次郎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仿佛真是忘年之交。
他首先将林默引荐给主位上一位表情严肃、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大佐。
目标:影佐祯昭。
梅机关实际掌控者之一。
极度危险。
性格:冷静,深不可测,中国通。
“这位是影佐大佐,他对中国的未来,有着非常深刻的见解。”
林默再次深深鞠躬,姿态放得极低,用略带紧张的日语问候。
影佐祯昭只是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没有任何表示,但那短暂的注视却让林默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接着是几位日本商社的代表、报纸的主笔……南造次郎像是在展示一件珍贵的收藏品,而林默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有幸得到皇军赏识的年轻华人”角色,恭敬、谦卑,偶尔流露出对日本“先进文明”的肤浅赞美。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热络起来,但无形的压力却越来越重。
林默知道,表演时间结束了。
果然,南造次郎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林君在日本留学多年,对帝国的强大想必深有体会。
如今上海局势纷乱,像林君这样有学识、有见识的青年,正应该为‘东亚新秩序’的建立贡献力量。
不知林君对未来,有何打算?”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这是一个陷阱问题。
回答得过于热情,显得虚假可疑;回答得过于敷衍,则立刻会被打上“不忠诚”的标签。
林默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和忧虑:“南造先生谬赞了。
晚辈学识浅薄,哪敢妄谈什么大秩序。
如今只想帮着父亲打理些生意,在这乱世中……求个安稳罢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政治立场,将一个只想苟活的富家子弟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安稳?”
南造次郎笑了笑,声音却低沉了几分,“霞飞路那样的事发生后,林君还觉得,能独善其身吗?
军统的刺客,可不会区分谁只是想求安稳。”
图穷匕见!
厅内的音乐似乎都安静了片刻。
几个日本军官的目光变得冰冷而审视。
林默的心脏猛地收紧,但脸上却瞬间血色尽失,露出极大的恐惧:“南造先生!
您的意思是……他们,他们也会对我……?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
“他们不需要你做了什么,只需要怀疑你可能会做什么,就够了。”
南造次郎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蛊惑,也带着威胁,“林君,只有紧紧依靠帝国,得到帝国的庇护,你和你家人的安全才能真正得到保障。
而要得到庇护,就需要展现出你的……价值。”
价值。
这个词终于被摆上了台面。
林默知道,他必须交出点什么,否则今晚很难走出梅机关。
但他交出的东西,必须足够打消对方的疑虑,又不能是真正致命的核心情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压低了声音:“南造先生,影佐大佐……我……我昨天无意中听家父提起,他最近通过一位在市政府任职的王姓朋友,似乎……似乎和南京方面来的某些人,有过秘密接触。
具体内容我不清楚,家父从不让我参与这些……但好像,是关于……物资运输路线的事情。”
他抛出的这个信息,半真半假。
他父亲确实和南京方面有接触,但只是正常的商业往来。
而所谓的“王姓朋友”和“物资运输路线”,则是他结合未来档案信息,精心编织的鱼饵。
他知道梅机关和特高课最近正在严查一条通往南方的地下物资通道。
这个信息,分量不轻不重。
既显示了他“努力打探”的诚意和价值,指向了一个梅机关感兴趣的目标,又因为信息的模糊和不完整,不至于立刻造成毁灭性的破坏,给了他周旋的空间。
更重要的是,它将祸水引向了他父亲那个圈子里一个真正脚踏两只船、名声不佳的王姓华董,就是之前在百乐门遇到的王崇年的父亲,符合他“自私保命”的人设。
果然,南造次郎和影佐祯昭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姓朋友?
市政府?”
南造次郎沉吟道,“物资路线……林君,这个信息很有价值。
你还听到了什么?”
“真的没有了!”
林默急忙摆手,脸上写满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别再问我了”的惶恐,“家父口风很紧,我还是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影佐祯昭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林桑,你的诚意,帝国收到了。
对于朋友,帝国从不吝啬庇护。
南造君,以后林桑的安全,由你专人负责。”
“嗨!”
南造次郎躬身应道。
林默心里清楚,这“专人负责”意味着什么——既是保护,更是二十西小时不间断的监视和控制。
但他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感激涕零的表情,连连鞠躬:“多谢影佐大佐!
多谢南造先生!
晚辈一定……一定尽力而为!”
宴会继续,音乐再次响起。
林默应付着其他人的敬酒和搭讪,后背却始终发凉。
他成功度过了最危险的摊牌时刻,暂时取得了对方的“信任”,但也把自己更深地绑在了日本战车上,身边多了一双时刻监视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很可能很快就会给那位王董带来灭顶之灾。
一丝负罪感掠过心头,但随即被更强的意志压下——在这个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怜悯是奢侈品。
他必须活下去,才能做更多的事。
宴会临近结束,一名穿着和服、低眉顺眼的侍者上前为林默添酒。
在俯身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只是气流的声音传入林默耳中,用的是带着江北口音的中文:“‘裁缝’问,料子可还合身?”
林默执杯的手稳如磐石,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但他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
“裁缝”!
是昨天那个第三方***背后的人!
他们果然在梅机关内部也有眼线!
他们不仅知道他去过西服店,甚至用这个作为接头的暗号!
他们是谁?!
目的何在?
添酒的侍者己经若无其事地退下,融入其他侍者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林默维持着微醺的傻笑,应付着周遭的一切,内心却己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场鸿门宴,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也更加复杂。
他不仅要在日本人的刀尖上跳舞,还要面对一个神秘莫测、不知是敌是友的第三方势力。
回家的车上,林默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日军控制的街道,眼神冰冷而锐利。
暗流之下,更多的潜行者,开始浮现了。